9. 那人站在池边,萧条孤寂的样子,她隔着雾气和他相互凝望着

时间:2024-04-29 20:35:29来源:天理良心网 作者:焦点

9. 那人站在池边,萧条孤寂的样子,她隔着雾气和他相互凝望着

1、那人凝望

一间精巧小室,站池着雾四周挂了绘着锦绣山水的边萧壁障,一道漆嵌百宝屏风将室内横作两面,条孤说话的样隔人便坐在屏风外的桌案边。

那是气和个白净青年,穿了长袍,相互头戴幞头,那人凝望文文弱弱。站池着雾看上去像个满口四书五经的边萧书生,而不是条孤混迹在酒楼的线人。

方才与他交谈的样隔人似乎已经离开,屋内只有他手握一杯茶,气和含笑望着来人。相互

不知何处燃了香,那人凝望馥郁香气氤氲开来,于静室之中浮沉。

甘佛手,加了茉莉与茶芽,能使人清心静气。

可惜清不了泠琅的心,更静不了她的气。

她笑了一声:“苍耳子,你找死?”

她慢慢走到桌前:“你要紫玉壶,我便二话不说给你寻来。你说暂时没有消息,我便耐心等待,仅是隔十日来催促罢了……”

“你现在告诉我,那东西找到了,而且要给别人?”她在笑,但看上去又不是像在笑。

苍耳子忙放下杯盏,高举双手,以示诚意:“我也不想,可规矩便是规矩,这先来后到的道理,你初次问我的时候我便讲明。”

“但我如今费了钱财,更费了心力,难道这三个月的时间就这么打水漂了?”

“我也无法,那人比你先问,如今又找上门来,于情于理都该是他的……”

“我不认。”

“姑娘,”苍耳子试探道,“……不如你愿赌服输?”

泠琅不再废话,她一掌拍在他面前的栎木圆桌上。

砰的一声响,苍耳子立即噤声,战战兢兢地把她看着。

泠琅却不看他,也不说话,布巾覆盖了她的面容,只露出一双星子般的眼,来淡淡注视着桌面。

木桌纹丝不动,毫发未损。

当然不会这么简单。

下一刻,桌上爆发出一点脆响,有温热液体慢慢流淌开来,漫过光滑深色木面,滴落到铺在地上的锦纹绒毯中,没有一丝声。

桌上只余一小堆碎瓷片,片刻前,它还是一只完整的杯子,被苍耳子握在手中。

泠琅指了指那堆碎片:“你不想像它一样。”

苍耳子点点头:“不想。”

泠琅说:“那就少耍点无聊把戏,别以为我不知道,紫玉壶早就被你转手。”

她一屁股坐在另一条椅子上,面对面道:“想把我挤出局?可以,紫玉壶还我——还得了吗?”

苍耳子只有苦笑了。

泠琅最后补上一句:“看来我从前太好说话,给你留下了些错误印象,以为我很容易打发?”

苍耳子的笑容便更苦涩了些。

“姑娘,不是我不愿,更不是我特意刁难,但规矩便是规矩。我只是楼中一区区算账的,哪儿能做的了这些主……”

见对方又有抬掌的架势,他脖子一缩,忙又找补道:“但是!但是也并非绝无回转余地!”

他清了清嗓子,飞快地说:“这个消息给你,也不是不可以。”

“哦?”泠琅挑了挑眉,“给我?那你说的另一人呢?”

苍耳子讨好道:“也给他。”

泠琅简直要被气笑:“你在说什么胡话?”

苍耳子摇头叹息:“要怪只怪,姑娘你要找的东西实在是稀奇,我们查来查去,最后竟是绕不开……”

他咳嗽一声,伸出手指了指天,才继续道:“如此一来,更是困难重重,我们将线索推到不可再推,现下已经是极限了。”

泠琅听出他话中深意:“意思是,你现下打探的消息也不算特别明朗?”

苍耳子坦然点头,一副你今天就是打死我也只能这样的意味。

泠琅却没有恼火,她皱着眉,望着桌上狼藉茶水,陷入了沉思。

她并不怀疑苍耳子有所夸张,因为她为了寻那东西花了多少力气,撞过多少南墙,是最清楚不过的。

那的确是一个谜题,这个谜题抛给世上任何一人,他都会冥思苦想,不得其解。

究竟有没有一把武器,或是一种手法,可以将一个已立在世间巅峰的人无声无息地杀死,而不留下一丝一毫的挣扎痕迹?

泠琅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了太久,也回顾了太多遍,多到时至今日,她都还记得那个黄昏是怎样美丽,晚风又是怎样吹拂。

十三岁的她是怎样地告别了伙伴,一蹦一跳地回到家中,推开那道吱呀作响的木门,满心想着给阿爹看今天采的石榴。

然后——

鲜红饱满的果实洒落一地,在夕阳余晖的晕染下,如红玛瑙一般晶莹璀璨。

有颗滚到一只手边上。

那只手大而宽厚,曾经笨拙地为她梳发扎辫,也能从锅中舀出鲜辣热汤,更教导她如何握住刀柄,如何挥砍地精准而不费力气。

但如今,它只能躺在地面上,连同着它的主人一起。五指微微张着,像是想抓住什么,却只有空乏。

她颤抖着,视线朝上,看到那张熟悉温厚的容颜,也看到插在他胸口上的那柄匕首。

大约四寸,柄上嵌着白玉,雕了连绵花纹,像云朵,又像水波。

她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,是因为下一刻,这柄匕首便缓慢消失了。

后来她花了无数个日夜去回想,去揣摩关于那个黄昏的所有细节,尤其是这把诡异的匕首。

如碎冰溶解,泥块入水,这柄精巧的、插在人身体之中的、或许还十分锋利的匕首,就这么一点点消失了。

咬牙不顾从前受到过的告诫,她迟疑了半瞬,终于扑上去的时候,只触到了属于玉石的一点冰凉。

这柄杀器,她从前没见过,如今也就这么凭空不见了。

好似它从未来过。

但它留下的伤口还在,深而致命,精准到好似练习过千百次,狠厉地夺走了伤者的呼吸与脉搏,让他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。

女孩跌坐在满地石榴子中,橙黄色的夕阳热烈而温柔地将她包裹,但她从来没感觉这么冷过。

阿爹死了,未留下只言片语,早上还给她煮了最爱的汤饼,叮嘱她不要太贪玩,而晚上回来,便是这个样子。

他双眼紧闭,甚至不需要她帮他合上。

是的,他说过世事凶险,如果有那么一天,她无需为他做任何事。

“有时候,你若特意避开水流,它反而会自己找上你,”那时他微笑着说,“所以阿琅,无需躲避。只要刀还在,尽可以迎着它向上走。”

“那个时候,不必管我,我教给过你很多东西,你也晓得世上有层出不穷的手段……不必为我装殓收尸,更无需立碑立坟,阿琅只需看一眼,便可离开,什么都别碰,什么也不用做。”

她却不满地反驳:“可是阿爹才说,只要刀还在便无需躲避,我为什么要走?”

对方笑着抚上她的头:“因为这是我的水流,不是你的。”

他的话最终还是应验了。

天下第一刀者淹没在自己的洪流中,而他唯一的女儿强忍着呜咽,转身离开,她没有触碰他早已冰凉的身体。

刀者李如海,死在塞上某不知名小镇,那是他隐居后的第十三年。

在他生前,世上能称得上“刀者”二字的,仅他一人而已,其他刀客充其量只能叫用刀的。

在他死后,世上少了刀者,却多了个刀一般锋锐寒凉的灵魂。

他那把绝世名刀最终下落不明,再也没人听说过。

从十三到十八,当初那个踉跄奔出院落的女孩,已经不再只会哽咽流泪。

她费了很多心思,去寻求关于那柄匕首的消息。大约四寸,柄上嵌着白玉,雕了连绵花纹,像云朵,又像水波。

十分诡谲奇特,会自我消失不见。

去年夏天,某个暴雨如注的夜晚,她找到了一个人。

一个奄奄一息的人,伤口多到将全身衣衫都浸透,喉咙被破开,说话只有呵呵的气声。

她用那把曾经扬名天下的刀,指着地上勉强称之为人的人形。

“把你知道的都说了,我会给你一个痛快。”

那人说了,他说,是光。

光照耀在房间里,所以匕首消失了。

她又问,那是什么东西?

对方脖颈中的伤口喷出血沫,但他还没有死,所以他仍旧在尽力回答她。

正好一声惊雷,连天地都为之撼动的巨响,巨响之中,她没听清他的话音。

春秋……最后一个字是什么?弹、潭、还是坛?

但已经无法追问,因为那人看上去要死了。

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:“你是在何处见到?”

在风雨飘摇声中,她听见他说,泾川侯府。

这就是她此刻在这里的原因。

这就是她穿梭在风雨中,不断结识又别离,最终来到一处华美精致的宅院,日夜扮演另一个角色的原因。

它曾出现在泾川侯府,它有可能属于府上任何一人,所以她步履薄冰,绝不允许自己懈怠一瞬。

无论是憨傻单纯的小丫鬟,还是威严尊贵的侯夫人,甚至是守马厩扫门厅的小厮、与侯府联系颇为密切的道观住持。

一张面具戴得密不透风,连她自己都快以为从来没有什么血海深仇,她不过是个来西京讨生活,恰巧嫁入侯府的寒门孤女罢了。

但无论如何,这条路已经走到这里,即使疲惫,也绝无回头余地。

只需尽数斩断,笔直向前。

这是她的信条。

“好,”泠琅听见自己说,“告诉我,它现在在哪里?”

苍耳子讶异道:“这么快就决定了?先说好,同样的消息我也会告知那人,届时……”

“届时,他不会有任何机会。”泠琅接过这句话。

这一夜不算长,但当她再次站到侯府后门落着杏花的巷子里时,却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很久。

因为今夜她久违地回忆到了一些事,人在沉浸过去的时候,总会觉得现世的时光太过漫长,漫长到难以熬到天亮。

天的确还未亮,空气被晨露气息润透,草丛中已经有虫声依稀可闻。泠琅于夜色中慢慢走着,走过长廊,走出竹林,肩膀被露水打湿了一点。

听着沙沙竹叶声,她看见竹丛背后,漂浮着淡淡雾气的池面。

以及雾气中,隐隐约约的人影。

那人站在池边,萧条孤寂的样子,她隔着雾气凝望他的同时,他也看到了她。

似乎迟疑了一瞬,那人试探地道:“夫人?”

2、

泠琅打死也没想到,三更半夜还能碰见这个便宜丈夫。

此时月亮也出来了,清亮皎洁的光晕淡淡地洒,让她更清楚瞧见了水对岸的人。

长发随意散着,里衣外披了件长袍,像是刚从榻上起来一般。

她看了看自己身上,巧得很,二人现在的装束竟是一模一样。

夜行衣被藏在外墙与杏花树的夹缝里,她从来不会穿着一身一看就是作奸犯科的衣服在府中乱晃,便是深夜也不行,防的就是当下这一刻。

江琮唤完那一声之后便不再说话,泠琅决定先发制人。

“……夫君?”她疑惑地说,“更深露重,你为何在此处?”

江琮轻咳了一声,身形摇晃些许,才道:“今夜睡不着。”

他自嘲道:“躺了这么些时日,实在是睡够了,夫人莫笑。”

泠琅怎么会笑他,她还要好好关心他:“夜里寒凉,还是快些进屋吧。”

意思是,别杵在这问东问西,有什么话明天再说。

她一面说着,一面迈步走向江琮,裙角扫过池畔种着的胭脂龙葵,沙沙地响。

江琮站在廊下望着她走近,他原本就清瘦,如今衣服疏松随意地披着,更显得清朗逸然。

靠近了,泠琅才发现,他生得还挺高,自己只到人肩膀,白天在屋内对话时还未发现。

此地清净空荡,只有江琮孤零零站着,泠琅左看右看,终于后知后觉道:“只夫君一人在此处?”

江琮叹道:“毕竟昏睡几个月,他们便劳碌照顾了几个月,还是让人睡个安稳觉罢。”

泠琅了然颔首,这世子何止没有世子架子,简直可称平易近人了,她当下便又生出些好感来。

想到了什么,她又讶然道:“大夫不是说还要调养,不能下地走动么?怎么……”

江琮顿了顿,视线不自然地转到一边,泠琅这才看到他身侧的柱子上还靠着根木拐。

嚯,还真是身残志坚。

泠琅真心劝解道:“再如何也该叫个人搀扶着,池边毕竟湿滑。”

江琮便乖顺地点头:“好的。”

泠琅忍不住笑了一下,她觉得世子这样很像贪玩被抓包的孩童。

江琮也跟着微笑:“……还请夫人勿将此事告知母亲。”

泠琅索性笑出了声,这句话说出来更像了。

她故意道:“自然不会主动告知,但若是夫人问起,我也不能说假话。”

江琮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:“谢过夫人成全。”

廊中未点灯,此时唯一光源便是天边悬挂着的银月,清辉与阴影的交错之间,白日里清晰可见的池水假山都变得影影绰绰。

眼前人也是一样,眉目都隐在暗色之下,只能瞧着其身形轮廓,听着低润声嗓,颇有些暧昧氛围。

恍然间,竟如话本上说的夜间私会之情人。

这情人问了句她当下最不想听到的:“又不知夫人为何此时出来走动?”

他的视线落在她肩:“夏日将近,竹林晚间多蛇虫,要小心防范才是。”

泠琅看向自己右肩,那里颜色微深,是之前在竹下行走,沾染了露水所致,上边还黏着一小片竹叶。

她伸手捻下那片软叶,心中却想,这人观察力竟如此细致。

江琮还在等她回话。

“我……”

泠琅迟疑着,吞吞吐吐,似乎很难开口。

“嗯?”江琮低着头看她,目光中满是耐心。

他面前的女子显然有些欲言又止……或者说少女会更贴切一些,母亲说她今年才十八岁,并且还未满。

她还如此年轻,看上去也没什么城府,随便问两句,眼睛便看向别处,脸上的犹豫挣扎便根本藏不住。

不想说便罢了,他刚想开口,却见她忽地看过来,那双清凌凌的水波眼在夜色中,竟也能有晶亮色泽。

“我,我有点想阿爹,”她艰难地说,“今天原本该是他生辰。”

竟是如此。

江琮想起母亲所说,她年幼丧母,是由父亲抚养长大,父亲亡故后她守满了三年孝才上京。

他们之间感情定是十分深厚的。

她轻声道:“以往每年这个时候,我都会为他做一碟糕,没什么特别,就是红枣糯米之类,这些东西在侯府不过平常,但对百姓来说,已经是逢年过节才能尝到的佳肴。”

“阿爹嗜甜,于是每逢生辰,不用吃长寿面之类,只要这么一碟糕,再配上一壶醉雕,便能同我聊上一整晚。”

“世子不晓得醉雕罢?不过一文钱便能买一杯,又烧又烈极难入口,在冬天卖得最好,因为可以暖身。穷地方,多得是借热酒才能在忍受寒冬天气出门做活的人。”

“阿爹连醉雕,也不过是这个时候才喝一壶罢了,每年此夜我都习惯了通宵陪着,如今他走了这么久,还是会在这夜失眠……或许是冥冥之中,他还想让我同他说说话罢……”

她微低着头,轻言细语地说着这些,手指先是捉着衣角,似乎又觉得冷,又改换抬起来抱着双臂。

江琮便在心里叹气,他有点后悔问她了,原本是想打住她询问自己的话头,没想到弄得人这般不开心。

偏偏那张脸又抬起来,好让他瞧见月光下莹亮的眼,长睫上沾染的,不知是露水还是泪。

江琮真的后悔了,他最看不得女孩家流眼泪——

他只能温言道:“令尊若是在天有灵,见你如今平安,定然也欢喜。”

对方嗯了一声,才慌张地擦了擦眼角,赧然道:“让世子见笑,其实我并不太伤心难过,只是从未同人说起这些,今日世子问着,说出来——倒舒坦许多。”

叫他世子,不肯叫夫君了,果然还是恼了么?

真见她后退一步,行了个礼,客客气气道:“时候不早,就不扰世子清净,泠琅先行告退。”

说完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独留江琮站在原地,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走廊回转处。

他觉得自己有点笨,再怎么,人家嘴上说不伤心,但也该好好再安抚两句罢?奈何实在缺少这般经验,才想好怎么回话,人都跑没影了。

“不仅是明媒正娶的妻子,更是救你小命的恩人,要是慢待了人家,小心我饶不了你!”

慈母的威言还在耳边回响,江琮颇有些懊恼地拾起地上拐杖,负着手慢慢回屋了。

她应该,不会记恨吧?

泠琅当然不会记恨,她睡了个回笼觉醒来,只觉得神清气爽,昨夜风波早已忘得一干二净。

绿袖已经备好热水,就等着她起身洗漱了。这丫头唯有早上是最勤快精神的,午饭一过便会恹恹打瞌睡,到了晚上,更是站着都能睡着。

对此,泠琅唯有羡慕二字而已,同一觉能囫囵睡到天亮的小侍女比起来,她这个动辄夜晚飞檐走壁的少夫人要辛劳得多。

净了面,漱了口,她坐在凳上,开始为自己梳头。

身后的绿袖欲言又止,似是有话想说,泠琅从镜儿里瞧见,笑着问:“怎么了?”

绿袖期期艾艾道:“少夫人,说好每隔五天让我梳一次头的。”

泠琅笑容不变,手却慢慢放了下来:“哦?那你今天想梳个什么?”

绿袖立刻接过她手中牛角梳,踌躇满志道:“近香髻!您放心,我专门找了夫人房中最厉害的红桃教我,最后她直夸我进步神速,赶紧出师。”

泠琅心说,人家真是在夸你吗?但到底没打趣出口,任凭绿袖在她头顶钻研起来。

绿袖认真做活时,话反而特别多,一会儿夸她头发黑亮,像乌鸡尾巴上的羽翎,一会儿说她身上香,闻着让人想睡觉。

泠琅便说,你夸人的方式倒是很别致,绿袖羞涩道,大家也这么说。

不一会儿,浩大的工程便结束了,绿袖说完工的时候,泠琅还有些始料未及。

果真是有进步,一套下来头皮还未感觉疼痛,发丝也没扯断多少,就结束了。

她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,更是吃了一惊。

一个发髻是挽得松而不散,似玉堆云绕一般,生动而慵懒。一柄银钗横于其间,钗头缀着的东珠温润,又添几分娇婉。

泠琅真心实意地赞道:“红桃说得真不错,她定是教无可教了,才催促你赶紧出师。”

绿袖喜上眉梢道:“少夫人喜欢就好,对了——”

她示意泠琅起身:“今一大早,红桃还送了一身新衣服来,说是夫人给您的。”

泠琅闻言看过去,只见柜上摊开着一件裙装,浅浅的紫,颜色极妙,似烟似雾,又似雨中远山。裙边缀了缠枝纹路,还配了同色披帛。

此前江琮病重,侯府中气氛低迷,即使侯夫人不提,她作为世子夫人也从不穿红戴绿,连配饰都无,每日素面朝天,寡淡极了。

如今他醒转,侯夫人不声不响,鲜艳漂亮的新衣服倒送上门来,这是在鼓励她想打扮便打扮,无需再顾虑其他。

泠琅低着头,用手指慢慢摩挲衣料,软而滑的质地,像在触摸一片云。

她想起侯夫人不止一次说过,如果有女儿,定是像她这般的。

她很喜欢自己,这一点府中上下都知道,泠琅自然也能瞧得出,但她为此并没有多少自得,反而很内疚。

自己根本不若表面上那么温柔恭顺,侯夫人被营造出来的表象欺骗了。从前她觉得无所谓,侯府同杀父凶手有关,根本无需自责自愧,但如今——

已经确信,侯夫人与此事并无关系,所以从前的种种欺瞒,换来的真心相待,变得如此叫人难以忍受。

泠琅其实很厌烦不得不这样做,她宁愿同那凶手战上个三天三夜,也好过在此辜负他人真情。

她轻叹一口气,如今这般,只能且走且看了。

来到偏堂时,不早还不晚。

不晚是因为侯夫人还未至,总不会让做一家之主的等她,至于这个不早——

堂内已经坐了一个人。

墨发用玉冠束着,一身月白色袍子,春末的温暖天气也穿得严严实实,脖子都没露出几分。一双粼粼桃花眼将她望着,长眉中间的红痕真如寒梅一点。

江琮微笑道:“夫人今日光彩照人。”

泠琅亦浅笑着回敬:“夫君亦英俊倜傥。”

她怎么差点忘了,自己已经多了个能说会动的丈夫。

虽然动起来不利索,但说话是相当的好听,并且很难应付啊。

3、

她没有说假话,江琮确实是“十分英俊”。

第一次见面,他坐在帐中,光线亦不算明朗,而她忙着演戏落泪,无暇好好端详对方面容。

第二次见面,黑灯瞎火,虽有月亮高照着,但廊下阴影之中还是看不太分明,并且她依然忙着演戏落泪,没有功夫细看。

如今青天白日,江琮在椅子上好端端坐着,含笑望于她。她也终于没什么泪好落,于是毫不客气,笑眯眯地把他好生看了几个来回。

得出结论:好看,确实好看。

或许是因为病弱,常年不见天日,他很白,显得发色更乌,眉眼更深,那颗红痣尤其是鲜焕如丹朱。

刚过二十,身上还沾着精致的少年气,声音亦介于清润与低沉之间,显现出冰泉般的剔透质感来。气质清朗温润的同时,也未脱去少年青涩,这着实是男子最妙的一段年龄。

多年病痛并未使得他恹恹疲惫,反而有种琉璃易碎的脆弱美感,加上人也温和从容,这份脆弱便更成了雅致,叫人赏心悦目。

赏的是泠琅的心,悦的是泠琅的目,纵使她走南闯北多年,高门大户也去过不少,但这般叫她顺眼的青年,还是头一回碰见。

爱美之心人皆有之,她更是其中集大成者,平日里望着这样一张脸扮作贤妻,就是五分演力也能发挥成十分来。

不由心中感叹,画鬼用“病鹤”二字形容,真乃妙绝。

那厢,江琮见她一直盯着自己,神色还几度变换,不由轻咳一声:“夫人这是在看什么?”

泠琅掏出绢帕,轻掩红唇,做出女儿羞态,说的话却十分直白:“在看夫君呀。”

江琮于是又咳一声,手放在口边,视线移到一旁,不再看她。

泠琅走上前,坐到他旁边:“夫君可是身体不适?一大早便费力咳喘,我看着好生心疼。”

江琮并不觉得自己方才假装咳的那两下有什么费力,但他还是客气道:“不碍事,只是有些痒,老毛病罢了。”

泠琅又关切道:“大夫才说最好静养,今儿个怎么特意来偏堂用早膳?”

江琮叹道:“缠绵病榻许久,独留母亲一人三餐,毕竟是做儿子的不是。如今我能下地,头一顿饭还是该来好好伺候,尽尽孝道。”

泠琅心想,就你这副模样,是谁伺候谁啊?但她嘴上却说:“夫君一片孝诚,实乃可贵。”

话刚说完,门外传来一声冷哼。

“就你这副模样,该是谁伺候谁?”

二人齐齐看过去,只见侯夫人一身湖水绿软缎裙,外面披着同色光锦深衣,一头炫目珠翠,昂首阔步,目不斜视地行了进来。

一时间,连厅堂都亮了几分。

泠琅忙起身行礼,而江琮坐在原处,只能苦笑。

侯夫人并不放过他:“母亲我好得很,在府中每餐都有泠琅陪着,你没尽的孝道,自有人家帮你尽了。”

江琮便抬手朝泠琅行了一礼,正色道:“有劳夫人替我应对,这老妇颇为泼辣难缠,定是叫夫人吃过些苦头。”

泠琅虽心知他在说笑,仍是避过了这一礼,笑道:“夫君此言差矣,这位夫人明明是最和善慈祥不过,同她用饭,只有叫人胃口大开的份,何来苦头之有?”

侯夫人抚掌道:“还是媳妇儿说话中听!泠琅速来就座,今日厨房做了你爱吃的清炒芦笋。”

泠琅心中一动,这是第一次听到侯夫人以媳妇二字叫自己,从前二人交谈,她往往直称泠琅。

她不晓得这其中有没有深意,当下也无法细究,只笑着上前,搀扶侯夫人落座。

食不言,寝不语。上了席后,各人便不再开口,只专心用饭。

虽说侯府规矩粗疏,侯夫人更是不屑条条框框,但这一点倒是落实得很好。据说是从前在军中生活,用饭时间短暂急迫,根本没有闲工夫交谈,才养成的习惯。

清炒芦笋确实不错,摆在盘中时便青翠可人,置于口中还未咬,先尝到满口鲜味。至于那轻脆爽咸的口感,配上绵软白粥,更叫人举箸不停。

泠琅吃相一直很斯文,但速度却快得凶残,可惜后者在侯府中从未显过山露过水。

就如此时,皓腕虽起起落落,脖颈也微垂着,但肩背始终挺直,碗筷接触更是毫无声响。一举一动,如一副娴而静的仕女图。

怪不得府中上下都感叹,这位出身偏远寒门的少夫人,行止之间,是不落任何一位京中贵女的。

泠琅不晓得众人对她的看法,若是有人当面夸,最多也只得低头浅笑不语,或是连番推辞客气。但若能问出心里话,便是一声长叹了——

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优雅。

优雅地干完了两碗米粥,这顿饭算是到了头,从容雅致的同时,更是完美地证明了“同侯夫人用饭胃口大开”的豪言壮语。

泠琅作势擦拭唇角,眼风却扫过对面坐着的侯夫人,对方眼含笑意,显然十分满意。

啧!何谓面面俱到、滴水不漏地讨人欢心,若她李泠琅以此问鼎天下,谁人又敢试她锋芒?

可惜这锋芒闪过了头,侯夫人瞪了眼江琮,竟发起难来。

“怎的半碗就不吃了?跟只猫儿似的,不中用!”

江琮叫苦道:“儿子早先在房中饮了药粥,为了陪母亲才特意过来的。”

侯夫人仍是不满:“区区药粥才多少斤两,瞧瞧你媳妇儿,连用两碗也不带喘,能不能学着点?”

江琮闻言,转过头往泠琅碗中看了眼,面上竟带了点笑:“是我自愧不如了。”

侯夫人教训过人,舒爽起身,道:“今日我忙得很,西市有两间药铺得需巡查,东边书肆开张事宜也要出面,晚上还约了几位夫人一同看夜戏。”

说着,她看向泠琅,柔声道:“这身衣服果然衬你,往后多穿些鲜亮颜色,你这个年纪的女儿,哪儿能成天素淡着。”

待泠琅谢过衣裙,她又补上几句:“想吃什么,尽管同厨房说,不必等我一起。若要出去逛逛也成,记得多带几个人,银钱之类找孙嬷嬷——上次给你的用完没有?”

泠琅老老实实道:“还没有。”

侯夫人挑起眉毛:“那点钱,怎得还没花完?若不是我今早问起孙嬷嬷,还不知你从未主动支取过。”

她话锋一转,意有所指道:“横竖那老东西三年两月都不在府中,什么事都指望不上,钱还不可劲花他的,那么委屈作甚!做男人、做人夫君,可万不能像如此这般……”

江琮无奈道:“儿子记着了。”

侯夫人好像这才注意到他来,随□□待道:“你这阵子还是好生歇着,没什么事也不必特意跑老远来陪用饭。安心养病,争取能早日陪着泠琅出门,就是最大的孝道了。”

说罢,就要离席扬长而去。

江琮讨好道:“儿子遵命,安心养病,也争取早日陪同母亲出门看夜戏。”

侯夫人回头轻嗤一声:“我同好友聚会,带个儿子作甚?想得倒美。”

扔下笑容苦涩的江琮,侯夫人披帛一甩,再次昂首挺胸地去了。

泠琅在一旁瞅着,只觉得十分有趣,单从表面上看,这对母子拌起嘴来毫无母慈子孝可言——

但她却知道,在江琮陷入昏迷的日夜里,侯夫人是如何强撑着经营整个侯府,纵使心力交瘁,也依然雷厉风行,绝不怨天尤人。

只是很偶尔的时候,对方拉着她说话,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疲惫脆弱,才被泠琅看个分明。

对于此,她不能说是不羡慕的。

她羡慕江琮,因为即使是这份深而不露的母爱,她也从未尝到过。

年幼丧母,这个年幼并不是指晓事的两三岁,而是尚在襁褓之中的年月。她几乎从未见过母亲,这个名词对她来说像个带着温暖色彩,却远在云雾之外的淡淡虚影。

她也缠着父亲问过,母亲是什么样的人?每每问起,他便会沉默,眼中流露出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——后来长大了她才知道,那种情绪叫爱别离。

与所爱之人别离,所获得的无尽痛楚,即使在过去后的上千个日日夜夜,也不会有丝毫消退。

后来她再也没问过他这个,所以到最后也不知道,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。她更不知道,天底下母亲和孩子的相处应该是怎么一回事。

如今她看着江琮同侯夫人拌嘴,双方都乐在其中,而她浅笑着端坐于一旁,像个瞅稀奇的看客。

的确是稀奇,时至今日她才晓得,原来这多么可贵,多么叫人羡慕不已。

一声轻咳打断了她的思绪。

江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:“不知夫人今日有何打算?”

泠琅抿了抿唇,道:“夫君身体还未痊愈,自然是留在府中照顾夫君。”

江琮叹道:“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是清楚,如今的确是大好了,只是毕竟躺了那么久,身体空乏失力,还需休养一段时日。这点小事,哪儿能劳烦夫人为我忙前忙后?”

泠琅还想坚持:“可这本来就是我分内之事……”

江琮忽然温声道:“夫人今日极美。”

“就如母亲说的那般,这颜色十分衬你,发髻亦别致好看……这是近香髻?”

他轻笑起来,那双桃花眼此刻真如一池柔柔春水:“这么漂亮,怎好浪费在我这个病秧子身上呢?”

泠琅愣忡了片刻,才慌忙行礼道:“如此便如夫君所言,出门逛逛罢,只是——”

她话锋一转:“夫君虽安然醒转,但每日的念经祈福依旧不可或缺。”

江琮顿了顿,道:“也好,那便祈完福再出行。”

说着,示意身边的圆脸小厮上前搀扶。

厅堂外日头渐起,天空呈现出通透碧蓝,庭院中的花草在微风中摇曳着,偶尔能嗅闻到迎春的芬芳。

泠琅走在前,江琮由圆脸小厮扶着,慢慢行在她后面。

从他的方向,正好可以看见她乌黑的发顶,软滑发丝缠绕交叠,如一堆松软可爱的云,下面露着修长纤细的脖颈,又似一小段初晨的雪。

行动起来,有将倾不倾颤巍巍的纤弱美态。

他夸她发髻别致,并不是客套话。

此时天气极佳,暖风微醺,这个春天是深得不能更深了。

泠琅走在前面,也将这一院春光看了个满眼。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,有的在看花,有的在看人。

她一面欣赏着春日好景,一面在心里不咸不淡地想。

近香髻不算是多平常的发式罢?世子却能一口道出,看来并不是多年老实养病的模样呢。

早早听说某些高门大院里,贵公子在成婚之前,会同屋里伺候的丫鬟初试云雨。虽说她到这以来没见过世子身边有丫鬟之类,但过去的事,谁又晓得。

想着想着,泠琅又怀疑自己的推测,就他那副在和煦春风中都要倒不倒的身子骨,真的是能行的吗?

4、

罢了,行如何,不行又如何?横竖她也无福消受,想这些作甚。

二人便这么默然地行在石路上,任凭竹桠轻摇,柔枝相蹭,在满园软和春意中,各自想的全是同这春天无关的事。

走尽竹道,便能见到江琮平日所居的屋室,在晴朗天色下矗立于池畔,十二分的风雅。

侯府内的景观设计是出了名的好,引了沟渠作溪作池,养得一院花草盎然翠绿。更别说曲水小径,精致凉亭,四时处处都有好景。

熹园更是其中精华,夫人自己都说,泾川侯府若有十分,七分尽在熹园了。

水头藏于熹园,水尾藏于北后院,这一处巧思使得熹园之水是府中最清亮透彻的,天气晴好时,可以轻易望见池底柔软招摇的水草。

有水便有风,风自池面而来,又被池畔种植着的草木熏染,吹拂到居所时,已经带上了清新凉爽的花草味。春天有丁香,夏天是栀子与茉莉,秋天是海棠。

于是池畔的这几栋建筑,既能有和风日夜轻拂,又能听到竹声雨声,夏季凉爽,冬天更是温暖宜人。

无须耗费过多人力财力,熹园的妙处全在设计之初便有,这一点倒与其他动辄铺张浪费的大户截然不同。

对此,泠琅只有感恩,她的屋子就在江琮的对面,二人仅隔了半丛花木、一个拐角,他能享受的好处,她也一分不差地享受到了。

暮春,向来是文人墨客哀叹感怀的时分,泠琅却十分喜欢。此时料峭寒风早已去了,夏日燥热还远远未至,雷雨天气更是没有。

和风从早到晚都淡淡的吹,若是穿得轻薄,能感觉到风从袖口钻进来的凉意。

就如此时,她跪坐在一张宽大低矮的几案旁,案上放着摊开的经书,册页上挤挤挨挨,写的全是清静清凉清自在。

的确是清凉又自在,这间茶室临水,外面有个连通水面的小露台,青色纱帘摇晃着,在屋内对坐着的人侧脸上投下阴影。

二人对坐着,泠琅在念经,江琮在煮茶。

泠琅不明白,为什么一个刚从鬼门关钻出来的人,第二天不尝尝肉味,舒活筋骨,却要忙着煮茶喝。

“生离死别、爱恨情仇、悲恐惊憎,如是等故,皆相伴左右,如影随形,挣之不脱,恼之更恼,苦也。”

她一面低眉敛目地念,一面偷偷用余光去瞧对面的江琮。

茶汤在炉上已然沸腾,有着金石相激般的尖锐声响,他用银匙拨动盏边浮沫,动作不急不缓,风流又从容。

“其根乃七情所定,六欲所生,若非洞破迷障,何获清静清凉清自在。狂躁魔窟火烧天也。”

一时间,室内只有低缓轻柔的祷祝声,瓷与金属的碰撞声,茶水煎沸翻滚声。这些声响交杂在泠琅耳中,竟让她恍然生出些岁月静好之感。

“念的是什么?”案对面的人问她。

她回答:“太上洞玄灵宝升玄消灾护命妙经。”

江琮斟茶的手顿了顿:“这名字挺长。”

泠琅诚恳地说:“还好,远不若正文内容长。”

江琮笑了笑,窗外花影稀稀疏疏落在他侧脸,衬得眉骨高挺,双目幽深。

“夫人每日都需这般念祷吗?我的茶已经换了三四道,你却才念完一遍。”

泠琅也笑,不过是做作的笑:“不过嘴皮功夫罢了,比起夫君日日榻上煎熬的苦楚,这算得了什么?”

江琮自嘲道:“我这几个月全无半点贡献建树,倒是好生麻烦了身边人。”

泠琅心想,你如果不老实回去躺着,还要走来走去尽孝道搞风雅,恐怕远不止这几个月。

这样的话自然不能出口,她只能温柔地安抚,说了些立足当下展望未来之类的话。

江琮又问:“下午打算去何处?”

泠琅说:“尚未想好,我对京城了解不深,也不晓得有什么好去处。”

江琮听了,又是一叹:“原是我的不是,缠绵病榻许久,既不能陪同出府,更要耽搁夫人日日在府上。”

泠琅有点受不了,他太客气了,开口闭口尽是自责愧疚,弄得她心里发虚,也难以应对起来。

她只能微笑着,含羞带怯,用满怀期待的温和嗓音道:“只愿夫君能早日好转,届时携手同游。”

江琮完全没想到她会突然说什么携手不携手的,他别过眼,轻咳了一声,才道:“平常小娘子出门,大多都去西市景和街,那里多成衣店金银楼之类。”

看了眼她手边经书,他又补上一句:“……书肆亦不缺,记得多带几个人。”

泠琅于是谢过这番建议,临走之前,也饮了杯江琮煮的茶。

煮的是明前龙井,甘醇微厚,一点点的涩,无穷回甘。

她不怎么喜欢喝茶,但也喝过不少好茶,因为李如海好茶道,尤其是龙井。

“茶如人生,沸则转腾,冷则沉底,”他那时一边分斟,一边笑着说,“阿琅,如今我们过的便是冷茶的日子,虽静涩凉苦,但亦有无穷滋味。”

“你早早尝过苦茶的好,才不会太轻易沉迷于暖热甘甜,以后你会知道,到底什么才是纯粹。”

泠琅如父亲所言,果真没有沉迷所谓暖热甘甜,这不是因为他的教导,而是因为她后来去了太多地方,尝过太多味道。

见了太多,所以无论甜或苦,对她来说都是疾掠而过的浮云、片刻即逝的慰藉。

离开时,江琮问她这茶如何。她说香而不浓,淡而不散,好。

对方似乎没想到她能夸得如此上道,当下笑得十分开怀,温声说夫人喜欢就好。

泠琅亦笑着应下他下次一起品茶的邀约,心里却在想,果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子。

于清净雅致的茶室,煮着郊外青山中汲取的清泉水,茶叶上乘、金贵、一两值万钱。这便是像他这样的贵公子对于好茶的定义,风雅极了。

她尝过最好的茶,是在山谷中对峙一夜,凌晨终于让刀锋见了血,然后在太阳升起之前,带着颤动不已的心跳与尚未冷却的杀意,在山下茶摊边上花上一文钱喝到的粗碗劣茶。

就着林间晨雾与劫后余生的喜悦,一口下去,滚烫熨帖,五脏六腑的灼意都被冲刷了一遍,是四肢百骸,从里到外的痛快。

足够粗劣,足够潦草,和她认为的人生如出一辙,或许这便是李如海口中的纯粹罢。

她倒是真心诚意想请江琮饮上一杯,但就不晓得,这位世子喝不喝得来了。

马车吱嘎一声停下。

泠琅抬起眼,掀开布帘,往外轻瞥。

只见一栋三层小楼矗立在繁华热闹之中,锦屏画檐,处处精致,门匾上三个大字龙飞凤舞。

醉春楼。

名字起得不三不四,经营的却是十分正经的生意。美酒佳肴者有,良茶甜糕者更有,这是西市最有名气的一家食肆。

更是打探消息,耳听八方之场所。

泠琅今天穿得很像那么一回事,身边被一众小厮丫鬟簇拥着就更像那么一回事,她一踏入大门,立即有小二点头哈腰上前招呼,脸笑得比春风灿烂。

她要了二楼靠窗的位置,可以看见街景,更能听到大堂内众人交谈之声。

要点菜了,小二弓着腰作倾听状,泠琅微笑着,念出那句最最经典的豪气之语。

“有什么拿手的,统统都上一份。”

嚯,感谢侯夫人,感谢世子,没想到她李泠琅也有从容道出这句话的时候。

一众仆役环伺于身侧,料谁也是难以下咽的,菜还未上,泠琅先对绿袖发起难。

“绿袖,你来坐我旁边。”

绿袖慌忙摆手推辞。

泠琅耐心催促了一遍:“就我一人望着张大桌子,换成你能吃得下?”

她又加上一句:“待会儿有你爱吃的蒸鲈鱼。”

绿袖天人交战了片刻,接着一屁股坐在了泠琅右手边。

剩下的人,泠琅劝了几句,也嬉笑着纷纷入席了。两个侍女,一个叫晚照,一个叫晴空,是跟着泠琅的,负责的事大多在外间,不若绿袖同她亲近。

还有三个小厮,其中一个是九夏,那个鼻子灵通无比的少年。

那日他来碧云宫送信,泠琅在回程的车马上同他聊了几句,得知了他才十六,怪不得生得这般矮小。

另一方面,她又觉得悚然,区区十六岁便有了这种功夫,莫不是天生的罢?假以时日,那还得了。

她一面饮着席上温水,一面瞧他,只见他左顾右盼,抓耳挠腮,似是十分难受的样子,不由问了句:“九夏,怎么了?”

九夏苦着脸道:“回少夫人的话,小的,小的想……”

晚照捂着嘴,吃吃地笑起来:“想什么?你若敢把那话说出来脏了少夫人的耳,我定要好好在夫人面前告状。”

泠琅摆摆手,无奈道:“这有何脏不脏,想去便去罢。”

九夏连声应诺,起身一溜烟地跑走了。

剩下众人便说起话来,晚照是个机灵促狭的,当场便开始编排九夏做过的糗事笨事,献宝一样讲给泠琅听,一时间气氛十分快活。

不一会儿,菜也陆续上了,便是且吃且谈,主仆皆欢。

可九夏迟迟都没有回来。

泠琅正疑惑着,堂下忽地爆出一声怒喝。

“你这小子不长眼啊?”

没有人不爱看热闹,绿袖当即窜出去,趴在栏杆上一瞧,回首惊慌道:“是九夏!他惹麻烦了。”

泠琅心中一紧,快步走上前,也往堂下看去——

一位髭髯大汉,紫面阔肩,身高足有九尺,九夏被他拎在手里,就像老鹰提着一只鸡。

“我就在这站着,你硬是没瞧见?直愣愣撞上来,撒了我新买的酒——说罢,这事儿到底怎么办!”

泠琅在心中一叹,好老套,为何她如今是世子夫人,也逃不过这种戏码?

九夏瑟缩着,一副知错的鹌鹑样:“多,多少钱,我赔你便是……”

那大汉恶狠狠道:“钱?说得倒简单,这酒有价无市,你打算出多少?”

九夏抻着脖子道:“什么有价无市……我分明看到这是店里最寻常的竹叶青,不过一两一坛!”

大汉朗声笑道:“竹叶青?”

他将九夏往地上狠狠一掼,偏过头望向同桌同伴——那几位和他一样,也是个个威风无比,衣衫下遒劲肌肉清晰可见。

“我喝的是竹叶青吗?”

那几位齐齐摇头:“不是!”

大汉又转向一旁笑容苦涩的小二:“我刚刚点的是竹叶青吗?”

小二两股战战,强笑道:“回客官的话,您方才点的正是……”

大汉打断他未尽之语,声如洪钟道:“方才的确点了!但我杯中倒的却不是!”

九夏从地上爬起来,大叫道:“哪有你这般的?照你这么说,你方才喝的是王母宴上的琼浆玉露,也有可能了!”

大汉大笑道:“我喝的就是琼浆玉露!小子,你今天不赔个底儿,就别想走!”

九夏咬牙道:“你莫要欺人太甚,可晓得我是谁?”

大汉似乎很受不得这句话,当即便扯开胸前衣襟,怒喝道:“那你可又晓得爷爷我是谁?”

只见人群顿时骚动起来,有人在低呼,有人在拼命后退,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。

从泠琅的角度,看不到此大汉胸前到底是什么,从众人反应来说,应该不只有大块肌肉那么简单。

果然,她听到九夏惊呼了一声:“青云会!”

青云会?

绿袖眼一花,还未反应过来,泠琅便出现在堂中。

“九夏,”她冷声问询,“怎么回事?”

5、

众人齐齐往楼梯看去。

只见一年轻女子立于阶前,身上是远山雨雾般的轻紫软缎,鬓如墨云,细眉白肤,一双剪水妙目此刻正冷冷注视着堂内对峙的二人。

九夏连忙从地上爬起来:“少,少夫人!”

众人当下了然,仅凭这女子的穿着与气度,定非寻常人家。

一块砖砸在西京街道,十个至少有六个是穿朱着紫的,这话虽过于夸张,也不是全无道理。

就不知,先前那几个找事的是否还能嘚瑟起来了……

紫脸大汉粗声道:“你就是这小兔崽子的主人?来得正好,此事该如何处理!”

看来,这位老兄属于不见黄河心不死的。既如此,那按照惯例,势必会发展到女子亮明身份,大汉们惊慌失措环节……

女子问道:“既是兄台的东西,如何处理自该由兄台说,我们照办便是。”

嘶——先礼后兵,欲扬先抑,此时多番礼让,稍后才能痛打落水狗,定是这般的吧!

紫脸大汉一愣,似乎没想到对方如此客气,他想了想,右手往空中一比划:“起码这个数!”

十两?真是狮子开大口,是可忍孰不可忍,那女子为何还不厉声斥责……

众人却见紫衣女子利落道:“可以。”

大汉一听,脸上又惊又喜,更是快步走上前,可惜被对方的几个小厮拦住了。

“钱呢?”他催促道。

女子摸了摸袖子,面露难色:“方才答应得痛快,这才发现银钱都付了食资,现下已经不足十两了。”

说着,她一拱手,客气诚恳道:“不如兄台随我回鄙舍一趟,届时该多少就多少,必定如数奉上。”

此话一出,大汉立马不干了,大声嚷嚷:“瞧你这小娘子穿金戴银的,出门身上会不足十两?”

女子十分坦然:“倘若兄台不敢随行,那在此稍待片刻,我专程回去取来。”

大汉一听,又要怒目而视:“谁不敢!走就走……”

话还没说完,几个同伴七手八脚地将他拉回位子上,他口鼻被死命捂着,无论如何也做不得声了。

其中一名身着粗麻短衫的方脸汉子站起,冲着女子抱了抱拳,道:“我这兄弟多喝了几两,现下是昏了头,还望小娘子莫要计较。”

说着,几人在众目睽睽之下,强行将那紫脸大汉拖离了醉春楼。

一场好戏才将将鸣锣,便突兀地到了终局。前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,众人想看的精彩戏码一个没见着,皆意兴阑珊,纷纷散了去。

只有店小二擦着汗上前,不住地赔礼道歉:“客官,这等刁人……”

泠琅摆了摆手,示意无事,吩咐绿袖付账后,她转过头,上下打量着九夏。

九夏苦着脸道:“少夫人,都是小的不是,早晓得从那人后头过,竟会被平白无故差点被讹上一笔,连累着扫了您的兴,便是爬窗也不走那边。”

泠琅摇摇头:“扫兴不扫兴的有甚打紧?你身上可有伤着?”

九夏闻言,抬起手尝试活动筋骨,嘶了一声,龇牙咧嘴道:“摔了一下……还好!不碍事。”

“真的不碍事?”

“您就放心吧!小的皮糙肉厚,不就翻了一跟头么,就当提前同那人拜坟了……”

一旁的晚照噗地一声笑出来:“谁会像你这般鼻青脸肿地拜坟?”

九夏立即同她争辩起来,二人叽叽喳喳,泠琅已经无心再听。

她在回想先前那紫脸大汉的胸膛——

上的纹身。

青色的痕迹,曲折弯绕,烙印在深色皮肤之上,深刻而醒目。明明图案是祥云状,却因线条的诡异缠绕而没有半点祥瑞可言。

多看两眼,甚至能感受到其中森森阴寒之气。

这是青云会的标志。

青云会,三派十二舵,势力遍布整个大阙,是江湖人人皆知,却不敢多加妄言的神秘组织。

它崛起于女帝征战平乱之时,那几年世事动荡,民不聊生,青云会应势而起,待女帝登基,已经拥有了数万徒众,积累大量了财富。

青云,意为平步青云,加入其中的,没有谁不肖想青云之上的光景。以这二字作为组织之名,其狼子野心,可见一斑。

如今内乱已除,大阙境内一片安然,女帝执政已有十年。青云会却好似一夜之间失了踪迹,行事变得低调无比,如同从未存在过。

但没有人会怀疑它的能量,金碧辉煌的钱庄赌场,送往迎来的客栈酒楼,甚至是街头巷尾平平无奇的小食肆,青云会仍旧在暗中延存着。

数不尽的暗哨线人打探消息,更有各个据点隐没在市井之中。如蛛网上的窥伺者,隐忍不发,却不容小觑。

问题就来了,向来低调的青云会,怎么会有光天化日自报家门的傻子?

泠琅知道有问题,但偏偏不能表现出来,她如今扮的是寒门孤女,虽识大体,到底没见过什么世面。

更没什么胆子和气派。

面对恶徒,不敢据理力争,更不敢亮出身份直接赶人。

今天带的随从虽多,但没几个经得打的,万一大汉们闹将起来,免不了添点彩。她没摆明身份,本想将那紫脸汉子诓骗到侯府,再叫人捉起来等侯夫人定夺,如今算是泡汤了。

回去的马车上,泠琅一直闭着双眼,也没同身边人交谈。

绿袖便有些惴惴的,心想是先前醉春楼风波扰了少夫人兴致,也一声不吭,生怕弄得她更不开心。

事实上,泠琅没有不开心,她甚至直接在马车上睡着了。

也不怪她,论谁飞檐走壁大半夜,第二天也会困得神不守舍。她能状若正常地说说笑笑,已经是素质体力过人。

摇摇晃晃的车厢之中,泠琅做了一个梦。

梦见的是从前的事,她十岁还是九岁,和镇上的孩童打架,被打掉了一颗牙。

她本就是换牙期,那颗牙早就松松垮垮了,但它在打架之时掉落,意义便很不同。

梦里,她不断地从地上爬起来,去推搡那个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壮实男孩。对方轻而易举就捏住她的手腕,她动弹不得,就大张着满是鲜血的嘴,去咬他的肩。

纵使浑身疼痛,但从头到尾都不服一句软,不掉一滴泪。

那时的她觉得掉泪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,哪儿像现在,眼泪说落就落,沥沥淅淅地落,倾盆大雨地落,落上个把时辰,都不在话下。

过去的她要强极了,中原来的女孩儿,比其他当地孩子娇小了一圈儿。生怕被看不起,于是格外卖力,格外不要命,常常带着一身伤回家,能把李如海气到厥过去。

后来她知道,有倚仗与退路的人才会看重这些,如今没人帮她上药,也不再会有温和的责备,更没有谁会提着她去找人要说法。伤口就算烂掉化脓,也得自己来舔,于是她现在比谁都惜命。

那种冲冠一怒为尊严,三十年河东河西的戏码,她早就不想再做。

所以当天晚上,侯夫人看戏归来得知了白天之事,搂着泠琅掉眼泪的时候,她真的非常无措。

她浑身僵硬,手臂不知该抬还是该放,口中更不晓得该说什么,像个十足的傻子。

她想过侯夫人的反应,或许是大怒,觉得有损侯门尊严,下令彻查此事;或许会失望,这个儿媳果然上不了台面,身板一点都不够硬,面对着刁民唯唯诺诺,丢了泾川侯的脸。

但什么都不是,侯夫人只是在自责,说早知道就让带上几个强壮小厮,又说要是她今天不去书肆,陪着泠琅,也不会受这种委屈。

到了最后,侯夫人也责备她,何必受这个气?既然对方蛮不讲理,横竖叫人去打便是,打死了也有侯府兜着。

泠琅真的没觉得受委屈,她甚至想说,这才哪到哪。

这才哪到哪,可是看着对方眼里的心疼,她也要掉下泪来,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能得到这样的爱护。胸口一片酸涩与胀痛,这种情感太过陌生遥远,又好像十分熟悉。

熟悉得像在刚刚的梦里才出现过。

她明明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,怎么配获得如此真挚的爱护,在那个当下,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。

但终究是没有。

侯夫人又叮嘱关怀了一通,说此事交给她,定会有个说法。

“醉春楼开张二十余年,竟拿不出几个有胆的伙计么?”她冷笑着,“我倒明天倒要好好教教他们,这生意到底该如何做。”

时候已晚,二人又说了几句,侯夫人见泠琅一直低落,神色也木木的,便要她早些回熹园歇息。

泠琅出门的时候,仍旧是无措。

要快些解决了,她对自己说,何必这样煎熬辜负下去,待事毕之日,定要向夫人坦白。

绕过那方水池,泠琅远远地望见江琮的房中还有光。

温暖微黄,淡淡地投在暗色之中,窗边没有影子,不知道他在做什么,为何半夜都还没睡。

她放轻了步子,小心地转过廊角,那扇窗却吱嘎一声开了。

白衣墨发的青年站在窗边,身上镀了层暖黄光晕,让他在暗色中的面容比白日里更为柔和。

“夫人,”他微笑着说,“回来得有些晚。”

泠琅看着他,他知不知道,这句话很像苦等丈夫归家的妻子在娇声嗔怪。

她只能说:“……同母亲说话,耽搁了时候。”

“今日事我已知晓,”江琮的声音很轻,像此时萦绕在廊下的晚风,“罚了九夏半个月银钱,权作惩戒。”

泠琅惊讶道:“那几人存心找事,岂能怪罪于他?”

江琮淡淡道:“我特意让他跟着你,结果事情办成这样,半个月已是仁慈。”

泠琅没有说话,她今天真的是累极了,已经无力再思考如何应对。

江琮叹了一口气:“夫人。”

泠琅茫然道:“嗯?”

“站过来些。”他低声说。

眼前的女子显然有些怔忡。

白日里被他赞过的近香髻此时有点乱了,几缕碎发柔软地垂落下来,随着她慢慢走过来,颇有些不安分地在夜风中轻晃。

那双乌润的眼,在茫然注视他的时候,显得困惑又怯生生。

有点像只不敢靠近生人的猫。

江琮在心里叹了一口气。

柔弱的、孤苦无依的小姑娘,见到几个彪形大汉凶神恶煞地这么杵着,没被吓哭,都算是好的。

她才来多久,举止行事处处都小心谨慎,哪儿对付得了那等不讲道理的人。怕是从小到大,都未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受过这些。

“夫君?”

他听见她在小声唤他,迟疑不安的样子。

确实是吓坏了吧。

江琮伸出手,将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。

一支簪,金丝繁复地缠绕,簪头用粉绿玉石堆攒成杏花模样,在暗色中有莹莹的光。

他轻咳一声:“……这个赠与你。”

对方似乎很意外,没有第一时间接过来,而是呆呆地说:“真好看……可是为什么突然送我这个?”

他耐心解释道:“本该当做见面礼,我醒来时吩咐人去找,他们笨手笨脚没有寻到,才耽搁到现在。”

她这才伸出手,小心翼翼地接住。

他捏着尾,她握着头,二人的指尖隔了冰凉精致的一截簪身,谁也没触碰到谁。

她垂着头,细细端详这支美好的发簪,像在端详一支真正属于春天的杏花。

而他也在端详她。

他发现,她右眼皮上有颗小痣,即使在如此夜色中,也有鲜焕明艳的红,和他眉心那颗如出一辙。

这倒有些特别,许是她那颗痣平时藏在眼皮褶皱中,或笑或哭都不会显现,所以他才没发觉。

只有像如今这般淡垂着眼,二人又隔得如此近,才会忽然惊觉,原来她眼上还藏了个这么可爱的小玩意。

江琮顿了顿,他才意识到,他们隔得真的有点近了,虽然中间还有一扇窗,但他已经能闻到夜风中来自女孩的发香。

太晚了,他想,该睡了。

于是便作别,对方始终都迷瞪瞪的,称谢的话道了又道,到最后他都忍不住笑了。

“这不算什么,何必如此,”他温声说,“若是夫人喜欢,以后还会有许多。”

这话说出来才发现过分轻佻暧昧了些,但既已说了,他也不能改口。

接着他看到……她脸红了,光线太暗,他希望自己没有看错。

泠琅确实是脸红了。

不仅红,还有些烫,心也跳得快,她转身走回去,感受到窗边人落在自己背影上的视线,于是步子也乱了起来。

这不对劲,她敏锐地察觉,但到底是什么原因,她又说不上来。

直到回了屋,点上灯,绿袖沉默隐忍了一夜,终于得以发出一声低呼。

“少夫人!您同世子,真是相配!”

小丫头胡言乱语道:“就刚才,我连大气都不敢喘,你们站在窗边上,好像那偷会的山伯英台,梦梅丽娘……”

泠琅将手放在额头上,疲惫道:“我们是夫妻,何来偷会?难道夜黑风高就一定是偷会。”

绿袖仍沉浸在自己思绪中:“您好比那上天入地的女侠,途径此处,撩拨了一个养在深院的贵公子……”

泠琅已经无力再反驳这个满脑子奇思妙想的女孩子,她懒懒地想,这话倒是说对了一半。

下一刻,绿袖却惊呼道:“少夫人!你的脸好红。”

泠琅警觉地捂住自己双颊:“真的吗?我没什么感觉。”

嗯?她怎么有点心虚。

绿袖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松了口气:“莫不是吹了太久夜风,凉着了吧!”

“可能是吧,”泠琅敷衍道,“既然如此,更要早些歇息才是。”

于是又是一番折腾,直到躺在被褥之中的时候,泠琅的心绪还乱糟糟的。

闭上眼,眼前就是那只手,手指修长,细白,骨节精致得像是雕刻而成。其实她没怎么看那支漂亮发簪,而是在看他的手。

真是个贵公子,她翻了身,忿忿地想,这只手能沏茶写字,怕是连块砖都搬不动。

明明人家为了防止伤着她,还自己握簪尾,把簪头留给她。对方关怀细致到了这一步,她也不晓得这莫名的忿忿从何而来。

一定是仇富,而不是对“为何府中藏着一看就是年轻女子式样的簪子”如鲠在喉。

想什么呢,这才是见面的第二天!

相关内容
推荐内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