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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姓们跪拜在道路两侧，他牵着千娇百媚的山永太子妃，一步步走向最高的固孤地方。 在灯火下闪着金光的独万吉祥钱从城墙上抛洒下来，像漫天星子落入凡间。祝江 这是山永南国的习俗，寓意福满天下。固孤 我隔着老远，独万看着他偏过头看向自己的祝江太子妃，即使看不清他的山永脸，我也能想象得到，固孤他此时应是独万很温柔的。 这世上，祝江总有人能得偿所愿，山永可惜，固孤不是我。 1. 我第一次见到靖王的时候，是以最狼狈的姿态出现的。 那天是我的及笄礼，爱我如命的爹娘请了很多人，办得极有排场，连我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哥都赶回来了。 阿娘捏着我的手，欣慰地抹泪，说阿囡如今也到了许嫁的年龄。 我低着头红了脸，听着身边夫人们你一句我一句把我夸的花一样，羞赧的坐不住，找了个由头跑了。 姐妹们都在荷花池边等着我，我戴着新发簪兴冲冲地跑过去，还未及说话，就脚下一滑，当着众人的面飞进了池子里。 就在我以为我要被池子里的水淹死的时候，有人握住了我的手，将我拖了起来。 我受了惊吓，被丫鬟嬷嬷们带去换衣裳，连救命之恩都没来得及谢。 「你可知道救你的人是谁？」 「谁？」 「那可是靖王呀，如今京州最受欢迎的皇子，你竟然不认识。」蓉蓉冲我眨眨眼，「救命之恩，你要怎么报答啊！」 我羞红了脸，突然觉得心跳加速。 我说，「这是什么感觉？」 蓉蓉凑过来，挤眉弄眼，「怦然心动的感觉。」 我恍然大悟，原来心动的感觉是这样的。 「那我可能心动了。」 我实话实说，蓉蓉却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着我。 「你快拉倒吧，你都不知道你当时有多狼狈。」 我回想了一下，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样。 没有哪个大家闺秀，是以那样的方式惊艳出场的…… 可是，下一秒，靖王便出现在我眼前。 「月影姑娘，要不要一起骑马打猎？」 「好！」我几乎是不假思索，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走了。 2. 蓉蓉像见了鬼似的，拦也拦不住我。 我不会骑马。 将军府的人，上到我爹我娘，下到小厮丫鬟，没有一个不会骑马，唯有我一个异类。 从小到大我连马尾巴都没摸过。 作为将门之女，这很丢人。 而这个秘密，除了我家里人之外，就只有蓉蓉知道了。 可是我为了和靖王多一点接触，果断的，把自己再一次送上了丢人的道路。 还他妈越走越远。 拦都拦不住。 直到靖王丢给我一把弓，请我上马的时候，我傻了。 马和我，势必要没一个。 靖王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尴尬，他利落的翻身上了马，笑容灿烂，「月影姑娘，我们比试比试，输的那个人，要答应对方一件事，你敢不敢？」 我「敢」字还没说出口，他就像是脱了僵的野马一样，狂奔而去。 我绕着马走了两圈，果断扛着弓走进了猎场。 骑马不行，射箭好歹还算会一点点，至少不会那么丢面子。 输是一定输的，不那么难看就行，我把一切都算计得妥妥当当，千算万算，也没算到我迷路了…… 我左手一只鸡，右手一只鸭，背上还挂着个弓，委屈极了。 别人家的姑娘英姿飒爽，骄傲如阳。 我，宛如一个废物一样，发了个求救信号，等待救援。 3. 我跪在地上给神明祈祷。 千万别是他来救我，求您了。 结果可想而知，还真是巧。 靖王一脸诧异地看着我跪在地上的模样，忍俊不禁。 「月影姑娘，你这是在作甚？」 我咧嘴一笑，「我说我在求神拜佛你信吗？」 「迷路了？」 「嗯……很少来这里玩。」呸，我压根就没来过好吗。 「怎么不骑马？」 「……马没了。」 他一笑，冲着我伸了手。 我抬头，他背着光，英挺的眉眼带着暖意，让我看呆了眼。 这一刻，我忽然觉得他就是上天派给我的救星，比我爹都好使。 结果自然不言而喻，我输成狗，啥也不是。 他把打来的猎物送给了我，乐盈盈道：「月影姑娘，你输了，还记得之前我们的约定吗？」 「记得……」我垂头丧气，想要以泪洗面。 看样子，我在他的面前，印象分已经丢没了。 「月影姑娘可愿意与本王交换信物？」 「哦……啥？」 我突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，于是抬起头望着他，试图找寻一点玩笑的蛛丝马迹。 可是好像，他是认真的。 我当然知道这是意味着什么，只是我不能理解，进展快得让我不知所措。 可我还是拿出一条手帕，交给了他。 他展开看了看，笑着拢进了袖中。然后看着眼巴巴等着的我，说：「本王今日来得匆忙，忘记带信物，等回头再给姑娘。」 「好啊。」 我傻乎乎的，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什么问题。 4. 我和靖王交换信物的事情不胫而走。 我走在大街上，时不时地就能感觉到有许多杀人的目光朝我袭来。 可是她们不服也得服。 我家世代武职勋贵，如今我爹官居一品，手握军权。 以我的家世门第，就算入宫都能直接封妃，靖王正妃之位，又有什么稀奇。 可听着外面的那些闲言碎语，我也忍不住开始想，靖王怎么会喜欢上我这样什么也不会的丫头？ 我想了好久，嗯，这大概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。 可是蓉蓉总是能给我泼一脑门的冷水，「追靖王的女人可多了去了，你别傻乐了！靖王是不是还有信物没给你？」 「搞不好靖王见一个爱一个。」 「你可切莫掉进了这个陷阱里！」 原本心里还有些小骄傲的我，顿时熄了火。 是啊，那日说是与我交换信物，可我的早给了他，他却到现在都没给我。 等什么呢？哪怕当场给我一块儿他身上的布料也好。 蓉蓉问我，是不是对靖王见色起意？ 我摇了摇头，我怎么可能是这么肤浅的人？ 「我喜欢的人啊，要爱我，护着我，眼里都是我。」 而靖王，他总能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。我相信这世上没那么多巧合，若不是时时关注着，哪会那么及时呢？ 5. 半月之后，阿爹让我到书房找他。 我明白阿爹是什么意思，于是在阿爹还没开口的时候，我便先开了口。 「阿爹，我心里有人了。」我坦坦荡荡，丝毫不觉得有什么羞耻。 显然，阿爹早听到了风声，一点都没惊讶，只是问：「你心里想的人是谁？」 「靖王，我非他不嫁。」 阿爹笑了，他用那带着茧的手掌不断摩擦着我的手背，叹气道：「我的女儿终于长大了……」 我一脸懵逼，不明白阿爹是什么意思？ 后来我才明白，阿爹本就有意与靖王联姻。 他以为我长大了，万万没想到，我只是恋爱脑上了头。 靖王生母身份低贱，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了，至死都没得到帝王的垂怜。高位嫔妃嫌弃他的出身，没有一个愿意要他，他身后无母族支持，又不得皇上喜爱，自然没有哪个大臣愿意在他身上下重注。 正因如此，皇上年岁渐老，反而对他愈加温和看重。比起其他年轻力壮的皇子整天上蹿下跳的搞事情，这个默默无闻的儿子看起来就顺眼多了。 侍君恭谨，待下慈和，素爱风花雪月，对朝政大事又没什么兴趣。 「靖王是个聪明人啊……」阿爹叹道。 我听不懂，但阿爹认可他让我很是松了口气，谈话间我后半生的大事就这么定了。 阿爹说，「后天便是花朝节，靖王递了帖子来，邀你同游。既然你有意，那就去吧。」 「我的阿囡，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，剩下的便都交给阿爹来办。」 我回去捂着脸，趴在床上嘿嘿的笑。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他，告诉他，阿爹已经同意了。日子变的缓慢而悠长，我翻出了我所有的衣裳和首饰，一件一件的试着，总觉得每一样都不好。 6. 花朝节当晚，我一袭火红的裙子出现在他的面前。 他像是楞了一下，然后夸我：「裙子很好看。」 我很高兴，然后用尽了毕生之力，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淑女。 靖王走一步，我便暗搓搓的走半步。 靖王吃什么，我也小口品尝，笑不露齿，举止有度。 直到靖王拉着我看花赏灯，我娇羞不敢抬头，只顾着在意自己的仪容。 靖王有点崩溃的问着我，「月影姑娘，你是不是被逼着来见我的？」 我懵了，一脸疑问的看着他。 他说，「这一路上，我看你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。」 「感！感！我当然感兴趣！」我情急之下，冲口而出，「我对你更感兴趣！」 声音太大，路人纷纷侧目。 大抵他们从没见过在大街上冲人真心剖白的大家闺秀，一时间嗤笑声不绝。 我呆住了，眼泪簌簌落下。 完了……靖王一定会讨厌我了。 靖王认真的看着我，问：「此话当真？」 我打了个哭嗝，垂头丧气的点了点头。 靖王噗的一声笑出来，我惊讶的抬起头，他笑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看。 我发现他竟然有一对小小的虎牙。 「那我放心了。」 他安抚的虚抱了我一下，道：「别哭了，妆都哭花了。」 我急忙要擦，他却先一步从袖中掏出一条手帕，轻柔的在我眼睛上沾了沾：「你不要有顾虑，我会对你好……」 他的手从袖底探进来，牵住了我的手。 「跟着我，人太多。」 他一共上了八十八步台阶，我便也一同上了八十八步。 直到——眼底出现的一片繁华，我这才回神。 他说，城楼上，一共有一百步台阶，那是未来太子和太子妃大婚祈福的地方。 他说，我是第一个被带上城楼的女人，也是想一起走过百步阶的女人。 这一百步，意味着百年好合。 我望着他的眼睛，他的眼睛里赤诚一片，灿若星辰。 这满城星火，刹那失色。 7. 回去以后，阿爹很高兴，次日就进了宫。 我在家等了整整一天，阿爹回来了把自己关进书房，谁也不见。我心里忐忑，旁敲侧击的问了随从的人，只听说，靖王今日在宫中大闹了一场，太后震怒。 我不明白靖王那样温和稳重的人，怎么会做出这种事，心里忍不住担忧起来。 蓉蓉担心我，到府中陪我解闷，我与她说了这件事。 她沉吟了许久，说靖王是为了娶我，才惹的太后发怒。 我有点迷茫，我有什么不好？ 她欲言又止，在我的强烈要求下，才说：「太后说你行为乖张，骄纵任性，不堪为靖王良配……」 我死死的咬着嘴唇，问：「然后呢？靖王他……」 「靖王很坚决，说非你不娶，情愿贬为庶民，也要与你琴瑟和鸣。」她感叹道：「如今京中女子无不羡慕，有这么一个情深义重，真心待你的人。」 我心中略微安慰一些，又有些疑惑自己是哪儿招了太后不待见。 蓉蓉拍了拍我的脑袋，垂头丧气道：「月影，你说我们出生在这样名门贵族里，究竟是好还是坏？」 「连自己的婚事都无法做主，这样的人生，真的太无趣了。」 无趣吗？我并不觉得。人哪有那么自由，他愿意为了我与太后对抗，我便要死死牵住他的手。 我最终还是嫁入了王府。只是，没有赐婚，我便不能以王妃的仪制入府。 出嫁前夜，阿爹握着我的手，老泪纵横，道终是委屈了我的阿囡。 我摇摇头，像小时候一样把头靠在他膝头。 靖王宠我爱我，我不委屈，我不在乎什么身份，我只在乎他心里有没有我。 「阿爹，你放心，他答应过我，会对我好。」 阿爹发着狠说：「乖阿囡，你放心，阿爹一定会让你成为尊贵无比的太子妃。」 我摇摇头，对阿爹笑笑，我不在乎的，真的。 新婚的那天晚上，满目火红热烈，我与他喝了合卺酒。 他搂着我，说：「一生一世一双人。」 我依偎在他怀里，疲累过后，只觉得心满意足。 从今天开始，靖王和月影，生生世世，永不分离。 第二日，靖王早早的去上朝，我独自一人去给太后请安。 我深知她不喜我，毕竟昨日新婚，她老人家活生生的把自己给气病了，召了太医院所有的太医。 掌事的大姑姑冷着脸让我在门外等着，我顶着繁重的衣饰站了两个时辰。 太后才终于起了。 我毕恭毕敬的跪在她的面前，小心翼翼的奉茶。 青砖的地面硌的我膝盖生疼，太后冷淡的接过去，接着便将茶盏重重的墩在了托盘上，冷漠道：「这么烫的茶，你要哀家怎么喝？」 「且这都什么时辰了，你才来请安，如此目无尊长，哀家若是不小惩大诫，日后靖王府中还不知是什么光景。」 我惊愕的望向太后，想说自己早就来了，一直在外面等候，却见她眼底都是嘲讽。 宫人强硬的将我『请』了出去，我想问问她礼貌吗？ 可我嘴皮子动了半天，也没敢说出口。 新婚的第二天，我就喜提了禁足大礼包。 8. 禁足的第三天，门被打开了。 我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太阳！ 靖王站在那儿，一脸憔悴，我心疼的奔出去，抱住了他，他将头埋进我的颈窝，说：「对不起。」 太后再次召见了我，这次却温柔的让我感到害怕。 我从未见过她笑起来的样子，更不敢幻想她对我笑。 然后她招招手，一个小姑娘蹦蹦跳跳的一头撞进了她怀里，她脸上的慈爱满的都快要溢出来。 「这是荣乐郡主，过些日子，就会入主王府，往后你要好生侍奉。」 我懵了，她说的每一个字我都熟，但连在一起，我却听不懂了。 那小姑娘抬起头，看见我眼睛一亮，从太后怀里向我跑来，一脸天真的笑意望着我：「这位姐姐，你就是靖王哥哥的心上人？你真好看！」 我笑不出来，站起来草草的行了个礼，她托住我，笑道：「我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姐姐似的。」 太后笑的慈祥，道：「往后见面的日子长着呢。」 然后她的眼神冷冷的瞥了我一眼，饱含着警告。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宫。 靖王已经在府中了，瞧见我来，忙站起来，像是想要抱抱我，我躲开了。 他问我，禁足的三天，是不是累了。 我点点头，却不说话。 他继续问我，这几日，吃的可还好？ 我沉默了一会儿，终究回应他：「一切都好，王爷安心。」 其实我想问他，为什么要娶荣乐，他答应我的话，才过了不过三天，就不算数了。可我没说，我在等他先解释。 可他什么都没说。 府里忙碌了起来，下人们张灯结彩，准备迎王妃入府，我扶着小倩的手，道：「我要回府。」 我是将军府嫡出的女儿，不能受这样的屈辱。 他如此待我，我也没什么好说的，不过和离而已。 9. 蓉蓉一大早就急匆匆的闯进了将军府，我正睡着没起，被她从床上揪起来。 我睡眼惺忪的看着她，恍惚感觉像是未嫁时待字闺中的样子。 蓉蓉拉着我的手喊出了我的台词：「你怎么在这？」 「那不然……我应该在屋顶上？」我醒了神，强打精神同她打趣。 蓉蓉跺脚，「你真是心大，这个时候还能睡的着，靖王找你找的都快把京城翻过来了，你竟然回了娘家。」。 原来，那日我被禁足以后，靖王便跑去求皇祖母放人。 皇祖母哪里肯放，一口咬定我该吃些教训。 靖王跪了一整夜，皇祖母才终于松了口，是荣乐求的情。 之后皇上便下了旨，册我为靖王侧妃，条件是要迎娶荣乐为王府正妃。 后面这个结果我已经知道了，但我想阿爹不会这么眼睁睁的看着。 所以现在靖王正在我阿爹的书房里。 等我匆忙赶过去的时候，靖王已经走了。 阿爹让我坐下，跟我说了荣乐的事情，我才知道，荣乐是太后娘家的侄女，三岁时父母双亡，被接到宫中封了郡主，皇上许诺会保她一生荣华安乐，以慰她父母在天之灵。 荣乐的父母是战死的，她爹是太后娘娘的亲哥哥，如果她父母还在世的话，她应是如我一样快活的。 「阿爹没办法，太后用她父母的战功去求了这门亲事，皇上不能不允。」 「靖王本想慢慢的跟你解释……」 阿爹小心的看着我，「他说心里的人只有你一个，可荣乐是不得不娶的。」 我明白男人会有三妻四妾，我也明白，皇家哪里会有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，可这一天，我从未想过来的这么快。 但靖王说荣乐很可怜，从小就没了父母，太后为了她不被送去和亲，才会出此下策。而成年皇子里，也只剩下他没有正妃了。 所以，他没有办法，只盼我能理解他。他说夫妻本为一体，我必然能懂他的难处。 他说心里只有我一个人，不喜欢她。 我摩挲着他留给我的信笺。 忽然就释然了，我有爹娘哥哥，有蓉蓉，还有他，荣乐什么都没有，若是被送去和亲，那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小姑娘，怎么可能受得了蛮夷之地的苦寒。 罢了，不过一个正妃的位置，我让她就是。 10. 钦天监选了个好日子，荣乐被迎进了靖王府。 王府正门大开，太后御赐的凤辇从正门直入，嫁妆浩浩荡荡的，从宫门口一路抬进了靖王府。 管家领着下人们来来回回的穿梭，忙的像筑巢的工蚁。 我站在阁楼上从窗口往下望，真是热闹无比。 可这些热闹是与我无关的，我回想起前些天我入府的时候，虽然也办的热闹，但和荣乐的排场比起来，只能说的上寒酸二字。 荣乐郡主出嫁，堪比公主下降。 我看着我的夫君再着红衣，与荣乐三拜礼成。再也忍不住，转身道：「我们回去。」 我小气，我还是没办法坦然面对。小倩扶着我，宽慰道：「小姐，王爷还是心疼你的，你看，这么忙，若不是王爷说不要劳累你，现在可是要小姐你来操持的。」 我立时想起来当日太后的那句，『往后你要好生侍奉』…… 太后是真的疼爱荣乐，她做了靖王妃，以后便是一路坦途，如果她看中的不是我的人，或许我会感动。 呵呵。 惹不起我总躲得起吧。 我知道太后心里还想了更深的一层，也是我最近几日左思右想想明白的。 当年太后入宫，也是全凭母家荣耀，与我何其相像，若不是十几年前的一场大战，耗尽了她母家的苗裔，她也不必如此殚精竭虑。 她靠着家族鼎力支持而走上了后位，又为了续写家族的辉煌走到了现在，可她怕她有天倒下，王朝将会彻底没了家族的容身之地。 她的母家，如今哪儿还有出息子弟。 而皇上之所以会同意，荣乐父母的战功只不过是个幌子，我阿爹手握重兵，我嫁给哪个皇子，都会让人多想。 皇上是有意靖王，但不代表他愿意在自己还身强力壮的时候让位与人，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儿子，也不行。 龙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。 所以我不能有正妃的位置，甚至我必须要被荣乐压一头。 我与荣乐都是武将门第，阿爹与她爹又有袍泽之情，战友遗孤，他若是敢下手，朝堂上哪还能有他容身之地。 所以阿爹只能后退，暂且安分。 而靖王，听话，内敛，是个好苗子，虽说出身差了点，但让人放心。 这个放心，既是如今，也是未来。 阿爹妥协，大概也是因为若有一日靖王位登大宝，我作为他第一个女人，且份位不低，至少也会封个贵妃。 贵妃，离后位，只半步之遥。 阿爹让我耐心点，忍着点。 可阿爹不知道的是，我要的，从来就不是这个。 我只是有点厌烦。 我从后门溜了出去，带着蓉蓉一同去了酒肆寻乐。 刚喝一口，我便被辣出了泪花，蓉蓉嘲笑我，说我连酒都不会喝。 我不服她，仰头往自己的嘴里灌了一大壶，辣的肚子疼。 蓉蓉说，「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，靖王只要心还在你那就好。」 「罢了，侧妃就侧妃吧。」我咧嘴一笑。 蓉蓉心疼的揉了揉我的头，道：「你别这样。要实在难过的话，就哭吧，这儿也没其他人，我不笑你。」 我搂着蓉蓉哭的肝肠寸断，嘴里却只说是酒太辣了。 蓉蓉哄着我，道：「就是就是，什么破酒馆，卖这么辣的酒，等回头我就叫人拆了它！」 连她都拿我当小孩子，觉得我傻，真好笑。 我想着，就没了意识。 11. 等我醒来的时候，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了。 大概是酒水太劣质，我一睁眼，就只觉得嗓子干痒，头疼欲裂，我从床上坐起来，想唤人拿茶水来。 手下却摸到了个温暖的躯体，这一吓，立刻就清醒了。 外面伺候的人听见动静，进来掌了灯，我仔细一瞧，这不是靖王嘛！ 他掀开床帐，道：「把醒酒汤拿过来。」 我就着他的手喝了一整碗醒酒汤，脑袋还是有点发昏，看着眼前的人越发觉得不真切。 然后我就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：「今天是王爷的好日子，王爷在这里做什么？」 他捏住我的脸，脸色有点难看，颇有点咬牙切齿的道：「那你想我在哪？」 我被他捏的脸疼，脑子也有点不好使，冲口而出：「洞房花烛，春宵一刻值千金，我能想什么，想了又有什么用？」 「我竟不知道你这般伶牙俐齿……」 他凑过来，转身把我压倒在绣被上。 「不过你说的对，春宵一刻值千金。」 他按着我的头，让我依靠在他的胸膛上，我感受着他心脏有力的跳动。 他说，「让你好好等着我，你连人都不带，出去喝成个醉鬼？」 我缩在他怀里，声如蚊呐：「我以为你说让我等你，只是说说而已。」 毕竟没有一个男人会抛下自己新婚的妻子，让她独守空房。 我心里又是欢喜，又有点可怜荣乐。 这一晚，她独守新房，坐看红烛泪垂，想来是难熬的。 我叹了口气，但还是说不出让他去看看荣乐的话。 他以为我累着了，拥着我躺下，说：「睡吧，明日你不必去给她请安。」 我这才想起来，荣乐是正室，论理我该去拜见的。 可我不想去，况且，我想她也不会想看见一个抢了她新婚夫君的女人。 不去就不去吧，怪尴尬的，像是上门炫耀似的。 12. 第二日我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。 靖王早就不见人影了，我想我昨日喝成那样，也不知道蓉蓉是不是还好，就让小倩带些糕点去瞧瞧她。 舒舒服服的吃了早饭，正歪在塌上消食，小倩从外面风风火火的回来了，一回来便把伺候的人都撵了出去，关了门户。 我莫名其妙的看着她，道：「青天白日的你做贼啊？」 小倩跺脚：「小姐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啊，我回来的路上看见郡主身边的嬷嬷出府了！」 「她出府关我什么事？」 小倩急死了：「现在府里到处都在说小姐你昨天把王爷留在房里，让王妃独守空房呢，那嬷嬷定是进宫去了！」 我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。忙从床上下来，让小倩帮我更衣打扮。 我知道荣乐身边的嬷嬷是太后特意选的，洞房花烛靖王没有去她房里，现在还传的沸沸扬扬，她必是恨死了我。 「你传话下去，让底下人都管住自己的嘴，主子的事儿也是他们编排的？再让我听见一个字，捆了打三十板子撵出去！」 我想过不了多久，宫里就会来人训斥我。 所以选的衣饰都极尽简洁，希望尽量能在来人面前搏回几分好印象，好让他回去在太后面前说几句好话。 连打点的银子都准备好了。 但我万万没想到，太后亲自来了。 「王爷和小姐本来好好的，太后非要棒打鸳鸯，现在还管王爷的房里事，我都替小姐冤的慌。」 小倩说这句话的时候，门开了。 太后的脸黑如锅底。 身后跟着呼啦啦的一大群人，这下好，大家都听见了。 我跪在地上不敢出声，小倩被人拉下去掌嘴。 太后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我，荣乐身边的嬷嬷躬身呈上去一张白帕，转头问我：「侧妃可认得这是什么？」 我仔细看看，还好不是白绫。 「哀家真是小瞧了你，看来那日给你的教训还不够。传哀家懿旨，靖王侧妃目无尊卑，狐媚惑主，禁足三月，不许任何人探视。」 这个任何人，当然包括靖王。 「过几个月就是皇帝万寿，哀家听闻侧妃最有孝心，不如就亲手绣一副千里江山图吧。」 「你可愿意？」 我哪敢不愿意…… 我不但不敢说，甚至连一点不情愿都不敢表露出来，太后用忠孝二字压过来，压得我脑袋都抬不起来。 姜是老的辣啊…… 然后我就的院门就被封了，顺便……还丢了一堆针线以及一张巨大的绢帛。 太后带着人走了，还留了两个侍卫帮我守门。 小倩脸肿的猪头一样，哭唧唧的回来了，看了一眼厅那堆东西，崩溃道：「小姐，这可怎么办啊。」 我叹了口气，「能活着就不错了。」 我也觉得冤枉啊！ 要罚一起罚啊，靖王的腿子又不是长在我身上！ 可我知道，靖王还得跟荣乐去圆房，太后怎么可能罚他跟我一起关。 那岂不是正如我意。 我就怕我能出去的那天，他俩的孩子都能满地跑了。 千里江山图……我能绣到八十岁。 我安静的坐在窗前，小倩帮我分绣线。 我尽量不去想靖王和荣乐现在在干什么……可控制不住，没几天，我的手就被扎的千疮百孔。 我看了一眼手下的针线，再这样下去，千里江山图可能要被我绣成断壁颓垣图，到时候我怕是会被按个大不敬的罪过，没了这颗大好头颅。 爱咋咋地吧，我烦躁的把针线一扔转头倒上床。 一个月后，就在我百无聊赖躺在那发呆的时候，门打开了。 我听见小倩惊喜的声音，「王爷！」 我一骨碌爬起来，慌的去看镜子，这些日子我懒得动，披头散发不修边幅。 「你别进来，你先别进来。」 「姐姐，我来看你啦！」 一个声音突兀的插进来，然后，梳着高高的发髻，一身火红衣裳的荣乐便一蹦一跳进来了。 我艰难的把头转过去，看到了臭着脸跟在她后面的靖王。 我宁可他没来，没有看见我这幅憔悴潦倒的样子…… 13. 荣乐举着两串糖葫芦，塞给我：「姐姐快吃，我拿了一路，一点糖都没化！」 我看着她，她真可爱，小鹿一样的大眼睛湿漉漉的望着我，闪烁着天真，我攥着糖葫芦的手不自觉的用力。 我好想捏碎这样的天真。 靖王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，轻轻的攥住了我的手腕，我回了神，冲荣乐笑笑：「多谢。」 荣乐冲着靖王不满道：「你看过了，该走了吧，咱们可是说好的，今天月影姐姐属于我。」 靖王没理她，对我轻柔道：「我晚些来看你。」 我点点头，心气稍微平顺了些，看样子，我不在的这月余，他们两个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处的很好。 他捏了捏我的脸，道：「瘦了许多。」 荣乐一脸嫌弃的把他硬推出了门，小倩冷着脸给她上了茶，我心里纵然再不舒服，也做不出伸手打笑脸人的事，强打着精神跟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。 那两串糖葫芦被我搁在一边，荣乐的眼神瞟过去好几次，我只做不见，由着那上面坚硬的糖衣渐渐融化，淌了一桌子。 她同我道歉，说不知道那天姑母怎么忽然来了，后来她去求太后放我出来，太后把她给轰出了宫。 我想象着太后恨铁不成钢的样子，有点想笑。 「姑母说让我抓紧时间，跟靖王早日生个孩子。」 「我一点都不想生什么孩子……」 「靖王说，如果想让姐姐早点出来就得配合他，讨厌死了。」 她一点形象都没有的歪在榻上，道：「这些天他带着我到处跑，买着买那的，还非要牵我的手。」 我心里梗了一下，笑容淡了淡。 「姐姐你不知道，算起来我还比他大一辈儿呢，如果不嫁给他，他得叫我表姑，表姑表侄儿的……非要凑成一对儿，奇奇怪怪。」 「现在我还得跟他一起叫姑姑皇祖母。我亏死啦！」 我心想，你是太后的亲侄女，皇上却不是太后亲生的，靖王自然也不是亲孙子，远到天边的亲戚，你有什么好亏的。 荣乐越是傻笑，我心里越气。 我皮笑肉不笑的看了她一眼，随后问着：「郡主找我，到底有什么事？」 「我呀，在宫外寻了个好宝贝，等天黑了，我想找姐姐陪我一起玩！」 荣乐一脸神秘的命人拿了进来，我探着脖子看过去，好家伙，竟是一堆烟火棒。 我有些惊愕，京城里，没到日子是不准点烟火的。 就算是王府也不行。 一来是怕走水，二来是气味刺鼻，声音又大，惊扰四邻。 显然这个道理，这个草包是一点儿都不懂。 我忙躲的远远的，生怕粘包赖，别到时候又成了我的错。 荣乐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，笑眯眯道：「姐姐莫怕，这烟火棒安全的很！」 「可这烟火……」我话还没说完，荣乐就接了下一句，「不打紧的姐姐。」 「皇祖母准许我可以玩的！」 「有皇祖母撑腰，谁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！」 我心里突然明白了一件事。 荣乐和我，并不能相提并论。 我所不能做的事情，在她身上皆可。 她是未来的太子妃，有皇上和太后的荣宠，终有一日，她也会站到最高的地方，和我的心上人肩并肩，为天下祈福。 我忽然后悔起来，如果我当时执意不让，会不会不一样。 14. 天色逐渐暗下，天空繁星点点，烟火的五颜六色照亮了这一小片的空地。 我好久没有放烟花了，因为家中不允许我这么做。 逢年过节，我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家中的男孩子放烟火。 好看的花朵在半空中绽放，再化作流星落下，转瞬而逝，接着便是新的，更灿烂的花朵冲上夜空，周而复始，最终归于平静。 荣乐娇蛮的让宫女太监都躲一边去，自己拿着烟火棒，一边转圈一边喊我一起，她说，动起来才更好看，亲自玩才觉得有趣。 她在灿烂的光芒中笑靥如花，像是误入凡尘的小仙子。 我拿着烟火，却心惊胆战，怕那火焰落在我的发间，或是烧伤了我的脸。 然后我一抬头，瞧见了靖王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，也不知道来了多久。 我想要上前喊他，可我发现，他的目光黏在了荣乐身上。 焰火掉了下来，砸到我脚上，溅起的火花烧到了我的手指。 我疼的一声惊叫，他走了过来，温暖有力的手掌紧紧握住了我的手。 是我的错觉吗？ 刚刚那个满眼都是荣乐的男人，只是眨眼间，换成了我。 他冲着荣乐，厉声道：「谁许你放这个？」 荣乐撇了他一眼，有些不服气，但看着我手上的烫伤，心虚的没敢说话。 她手里的烟火兀自噼噼啪啪，气氛却一下子变了。 靖王望着她，道：「你若是把王府烧了，皇祖母也保不住你！」 「烧了就烧了，我给你造个更大的赔你便是！有什么了不起的！」荣乐怒了，「我讨厌你！」 「讨厌我就别赖在靖王府！」靖王气的不轻，拉着我的手二话不说转身就走。 我跟着他快步走着，心里有些异样，鬼使神差的回头望了一眼。 荣乐落寞的站在原地，垂着手，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幼猫。 「王爷不该那么说她，太后会对你不满。」 「随她吧，我受够了。」 他皱着眉，深吸了一口气，把我拉到怀里，「你没事就好。」 我看着身边跟着的随从丫鬟们，羞的耳根发烫，劝慰的话，一句也说不出了。 这样也好，我并没有真的想推他去她那里。 15. 荣乐因为弄伤我的事儿被靖王罚了，禁足一个月好好反省。 连着府中的中馈也交到了我手中，我堵住了准备进宫找太后告状的嬷嬷。 「宫中有宫中的规矩，王府有王府的规矩，若是嬷嬷觉得王府委屈了，不如早日回太后身边伺候。」 被一群婆子压伏在地的嬷嬷气的脸色发青，恶狠狠的看着我。 我并不怕她，靖王罚了荣乐，便是向太后宣战了，我自然不能不跟着面对。 「我再不济，也是将军府的嫡女，靖王府的侧妃，嬷嬷若是想活的久一点，最好想清楚什么是本分。」 说到底这是王府的家务事，况且罚的事出有因，太后纵然厉害也不能事事插手。 我将荣乐院里的人换了一些，交代他们要好生伺候。 从前我在家的时候，从未操心过这些事情，但不代表我不懂，阿娘从小就带着我管理府中事务，阿爹后院和谐，几个小妾安分度日，与我阿娘的手腕有莫大的关系。 蓉蓉来看了我一次，带来了我最爱的桃花酿，我亲手给她斟满，我俩仰头一干为敬。 蓉蓉说，「月影，你变的我都快不认识你了。」 我笑道：「人是会长大的，总不能一直那么傻下去。」 我知道外面都在说什么，说我骄横跋扈，说靖王宠妾灭妻。 说我有阿爹撑腰，无法无天…… 可阿爹对我的行事满意极了，专门写了信夸我，连小倩走出去，胸脯都比别人挺的高。 而我待荣乐极好，什么好吃好穿好玩的，我都不吝啬，我有的，她都会有。我没有的，她爱玩，喜欢的，仍然可以有。 靖王拥着我，调笑道：「娘子如此贤惠，我何其有幸。」 我望着他道：「我愿意把荣乐当妹妹宠着。」 靖王每天晚上都会留在我这里，可不是半夜便走，就是来陪我用了晚膳，独自一人又钻进了书房。 久到，我睡着了，他才会从书房静静走出来。 小倩担心的对我说：「王爷近来好像很忙。」 我点点头，他是要坐到那个位置上的人，心里眼里不能只有后院这方寸之地，忙是最正常不过的，他每天都会来看看我，我已经觉得很开心了。 至少从我解了禁足之后，他就没再去过荣乐那里。 荣乐来了，央着我陪她一起出去玩，「那个王八蛋，关了我一个月，我都要闷死了，皇祖母也不管我，从前她舍不得我受委屈的，可如今却传话让我老实点……还说要我离你远远的。」 「你怎么会害我呢？」 我笑着抹去她唇边的点心渣，「我们出门必然要带一群人，不烦吗？不如我陪你就在府里逛逛，好不好？」 荣乐这小孩子的脾气，靖王怎么可能会喜欢呢？ 我要把她宠的骄纵无比，最好让靖王看见她就觉得头疼。 让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得他欢喜。 荣乐垂头丧气，她说，「行吧，总归姐姐陪着我，比我一个人强。」 我与她一起走到观鱼亭，小倩拿了两袋鱼食分了她一些，我看着鱼池里的锦鲤，默默洒了一把食饵。 没一会儿，荣乐就憋不住了。 「太无聊了！」她甩掉鞋子，光着脚跑下去，把脚丫泡在池中一晃一晃的逗那些鱼。 我其实也很想这样做，但如今我不能。 我有些怅然，嫁给靖王不过几个月的光景，我就变得连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。 我开始有了野心，我爱靖王，从前爱他，现在也爱他，只是如今这份爱里渐渐的有了杂质。 我越来越不甘心。 小倩说王府真正的主人是我，王爷心里只有我，可我很清楚，有荣乐一日，我便不能正大光明的站在他身边。 昨日靖王没回来，但还是让人给我送了东西，是一把白玉的梳子，圆润可爱，缀着一枚赤金的同心结。 里面有一张纸条，上面写着：与尔同心，结发偕老。 然而我清晰的知道，大婚之日，有资格和他结发的只有荣乐。 我想的入神，然后就听见噗通的一声。荣乐半个身子都掉了进去，两只手抓着池边裸漏的一截树根，喊我：「姐姐，救我。」 我吓了一跳，小倩拉住了我，我看着她的眼睛，有片刻的迟疑，但下一刻，还是摇了摇头，道：「快去叫人！」 然后我三两步冲了下去，小倩跺跺脚跑了，我费力的拉住荣乐，荣乐小脸煞白：「姐姐，我不会水，我害怕。」 「别怕，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你！」 然而我没拉住荣乐，她吓坏了，盲目的在水里扑腾，力气很大，我一不留神，脚底一滑，被她拽了进去，水涌进我的鼻口，我忽然想，这一次，靖王会不会再次握住我的手。 可惜，他这次没能来。 16. 我病了，病的很重。 连续发了好几天热，连床都起不来。 蓉蓉来看我，瞧着我躺在病榻上的模样，满是心疼。 「靖王呢，为何没来瞧瞧你？」蓉蓉心疼的问着我，我摇摇头，「不打紧，外面的事儿太忙了。」 可我心里清楚。 自那日我落水被捞上来以后，我还没瞧见他。 小倩跑去打听，回来说，「郡主那日碰到了头，现在还没醒，太后带来太医过来，王爷脱不开身，一直守着。」 「小姐好好养着，等太后回去，王爷定然会来的……」 尽管小倩说的小心翼翼，可我感觉像有一根刺狠狠扎在心上。 荣乐那边有太医，我这边连府医都不见一个，我不信他一点都不知道我的处境，但我又在心里为他开脱，想必他也是不得已。 我想，一定是太后不许他来我这里。 可我又想，这么多天啊，他怎么就找不出一丁点机会，哪怕偷偷看我一眼就走，我也不会感觉如此委屈。 蓉蓉从外面带了医生，给我开了药，药苦极了，我一碗一碗的喝着，喝的吃什么都觉得一股子药味。 荣乐不来，靖王不来，院里一下子冷清下去，连阳光都好像没了温度。 我昏睡了不知道多少天，身子才渐渐的好些，能稍微起床走走的时候，他终于来了。 他说，「荣乐身子骨比较弱，稍有不慎，便性命不保。」 我笑了笑，「王爷在照顾她的时候，有想着我吗？」 他愣了一会儿才回答，「我若不想，怎会来看你？」 他用手摸了摸我的头顶，道：「听下人说有人来看你了，我想着有你的小姐妹照顾，应该是很妥帖的，就忍着没来。」 我淡淡的笑了笑，「蓉蓉来过了，她确实妥帖些，郡主好些了吧。」 「嗯，」他拥着我，「她好多了，我也一直在那边，太后没理由来找你的麻烦，我想着你能自在些。」 「王爷想的周到。」 我想着，太后有什么资格来找我麻烦呢，若不是荣乐带累我，我也不至于缠绵病榻。 只是之前每一天我都想着他能来安慰我几句，同我待会儿，哪怕片刻都好。可如今他来了，却又似乎没有那么重要了。 我最脆弱的日子，是我一个人挨过去的。 一肚子的委屈，最终一句也没能说出来，因为我觉得没意思。 我与他争执什么呢？月有阴晴圆缺，人生道路漫漫，不差这一时半会儿。 以后他还会有三宫六院，难道我都要在意吗？ 也许，我该学着大度些。 「王爷略坐坐就够了，还是去郡主那边吧，她身子柔弱，不若我健壮。」 17. 靖王很听劝，之后又是好多日没来，我也不在意，小倩不时宽慰我说王爷最近在外面忙的事儿多了，有时候晚了就宿在宫里。 我点点头，望着窗外，鸟儿在窗棂上蹦跳着叽叽喳喳，「往后不用说这种话，王爷要去哪，我们哪儿管的了。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吧。」 自欺欺人最没意思了。 荣乐身子是差，我都能走了，她还不能出屋子。 所以我找了靖王不在府中的日子，叫小倩从库房里寻了些补品，去看她。 刚进屋，就瞧见荣乐趴在床上，正抓着一群下人们陪她玩骰子。 小倩拦住要通报的下人，我站在门口静静的看了一会，荣乐的技术很好，赢的这些人连连哭喊。 我忽然很羡慕荣乐……这样恣意任性的闺中时光，从我决定要嫁给靖王的时候，好像就结束了。 小倩轻轻咬耳朵，「真是成何体统！」 等到一群人发现我时，吓的一哄而散。 荣乐这才看到我，她将骰子慌忙的藏在身后，苍白的小脸顿时变得紧张。 我把礼物送上，道，「听说郡主病的厉害，我带了些补品，来看看你。」 「不过，郡主看上去似乎要比传言精神的多。」我笑的有些嘲讽，可她似乎没听出来。 她只是冲着我，可怜兮兮的说着：「姐姐，我……我好无聊，就玩了一会儿。」 「姐姐你能不能不要告诉那个王八蛋？」 我笑了笑，我也好久没见到那个王八蛋了，就算想说也找不到人。 「他只会气我，跟我对着干，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的，讨厌死了。」荣乐拉着我的袖子，像是真的怕我跟靖王说。 可她想错了，对于她的玩趣，我一点儿也不在乎。 我在乎的是那句这也不许那也不许。 所以我说：「只是玩儿一下而已，王爷怎么会跟你计较这些。」 荣乐苦着脸，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，跟我哭诉：「那是姐姐不知道，他每次来都要逼我喝药，我明明都好了。还非要让我躺着，上次不过就是到院里晒了一会太阳，他就骂我，说我再吹风一定会变成傻子。」 她指着自己头上缠着的绷带，道：「就是撞了一下头，太医都说没事了，他还非要天天盯着人给我换药，姐姐你不知道，这玩意缠在头上有多难受，我都好久没沐浴了！」 「他要知道，肯定又会找我麻烦！」 她将骰子藏到枕头下面，「我醒来就想去看姐姐，他也不许，说怕过了病气。」 她小心翼翼的看着我，道：「姐姐如今没事儿了吧，都怪我，当时贪玩。」 我摇摇头，心里发酸，有点不想看见她的脸。 一转头正好看见她床边小几上一套精致的茶具。 这套茶具我之前见过，是外面供来的珍玩，我一眼就喜欢上了，靖王却叫人收了起来。 我想，兴许是这种茶具送出了很多套，荣乐贵为郡主，还是太后宠在心上的人，有也不奇怪。 荣乐顺着我的眼神，也看见了，献宝似的：「姐姐喜欢这个？那我叫人送过去。」 「不用，怎么好让你割爱，只是市面上没见到过，郡主是从哪儿得的？」 「管家送过来的，听说是番邦进贡的暖玉，茶水泡好了放在里面，可保持最好的温度和风味。只此一套，市面上自然是没有的。」 「只此一套吗……」我喃喃道。 「对啊。」 荣乐大方的拉着我的手，「我还有好多好东西，比这个好多了。姐姐看上什么尽管拿去玩。」 她的闺房真大，朝南向阳，通风又宽敞，我被她按着坐在了妆镜前。 她打开妆奁，里面各色各样的珍宝耀疼了我的眼，她拉着我说着：「我害的姐姐落水生病，姐姐多选几个。」 「荣乐绝不心疼！」 我的手指轻轻抚摸过这一排珠宝，目光最终停留在一块彩玉上。 正欲要拿的时候，却被荣乐一把抢走了。 她将彩玉放在了自己胸口上，像极了小狗护食的模样。 我看着她紧张的模样，笑道：「不是说，绝不心疼吗？」 荣乐小声道：「是……除了这一块。」 她说着，手掌平摊，将彩玉露了出来。 「这个……是我一个大哥哥的东西。」 我轻轻捏起玉石，摸着玉石的背后的小字。 不用看，我都知道那字写的是什么。 因为，这是我哥哥的。 我哥，是个逆子……十三岁那年，他翻过墙头，离家出走了。将军府的嫡子，志气不在朝堂，反而羡慕江湖游侠。我爹派人大江南北找了他两年，他仿佛一个滑溜的鳝鱼一样，每每露个头就不见了。 传信回来，满纸写的都是些荒唐的琐碎，什么跟路边的乞丐学会了正宗的莲花落，什么蜈蚣烤起来柔嫩香滑……气的阿爹捂着心口拍桌子。 我及笄的时候他回来了，长的高了，也黑了，一笑，呲出两排大白牙，送我的及笄礼是把难得的玄铁大刀…… 阿爹若不是看满堂宾客打儿子太过丢人，怕是他狗腿都没了。 这东西怎么会在她这儿？ 荣乐眼巴巴的看着我手中的玉，我便归还给她。 「荣乐的……大哥哥？」 荣乐羞赧的笑了，眼里泛起温柔的光彩，她那年刚除了孝，七八岁的小姑娘，太后派人去寻她，不想路上遇见山匪，那伙贼人见有练家子小心翼翼的护着马车，以为里面押送了什么奇珍异宝，就动了贼心。 纵然皇室的侍卫武艺高强，也抵不过对方人多势众。 没多久就都死光了。 山匪也折了不少人，等到终于要摘胜利果实，匪首掀开车帘，却发现里面只有一个身无二两肉的小丫头。 落差之大可想而知，就在山匪头子恼羞成怒想拿荣乐泄愤的时候，我哥出现了。 「一群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小姑娘，算什么英雄好汉。」 她笑着回忆，「一群大老爷们都打不过他，他让我闭上眼睛别看，很快。」 「果然是很快，等到他再掀开车帘的时候，外面已经安静了，他对我笑，说丫头你这是要去哪儿啊，哎你身边的人都死光了，我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吧。」 她同我说起哥哥的时候不再像个孩子了，活脱脱是个情窦初开的女子。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，赏景游湖，从边疆行至京城，数月时间转瞬即过。 「他送我到京都，帮我叩开宫门，就走了，我想喊住他，他却头也没回，只冲我扬了扬手。这块玉，就是他落在车上的。」 「他一定很珍惜这块玉，我捡到它的时候，它很亮呢，想必是经常被拿着把玩的，所以我不能送给姐姐，我得等到再见他的时候，好还给他。」 我想笑，想问她一句，你当真舍得还他？可我什么都没说。 「姐姐，你不会怪我小气吧？」荣乐选了一个水润的玉镯子，套上了我的手。 我原是不想要的，我也不需要她给我的道歉，因为我不想要她的情谊。她欠着我的最好…… 我心里乱纷纷的，懒得再同她敷衍，寻了个理由走了，出了院门不远，我看见一角红袍一闪而过。 我想不到我竟然和荣乐有这样的渊源，真是造化弄人。 也难怪她第一次见我的时候，就说觉得我亲切，我与哥哥，是有几分相像的。 而我和王爷……如今又算什么呢？他说过心里只有我，如今下了朝却第一时间跑到了荣乐这里。 他这样迫切的神情，我从未见过，那是想见一个人的欲望，莽撞的，旁若无人的。 我跟他相隔不远，他从我眼前匆匆而过，只需要一回头就能看到我，可他连身为王爷的仪态都没了，又怎么容得下其他。 他……和荣乐，在我眼皮子底下，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？ 我悄无声息的跟了过去，看见他在逗荣乐，荣乐恼了，拿枕头重重的砸到他身上。 他开心的笑起来，在荣乐看来这自然是他挑衅捉弄，可是我却看的明白，他眼里沉沉的温柔。 回去的路上，我静默无言，恍然间明白了很多事。 我被太后难为的时候，他也着急过，可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，太后不会认真罚我，再怎么也要看我阿爹三分薄面。 所以，禁足绣花这种不痛不痒的惩罚，我们原本都可以泰然处之。 如今想来，那些憔悴和担心，究竟有多少是给外人看的，我竟浑然不觉。 18. 那日回来，我又病了，还比前时更重了许多。 小倩一边熬药一边叹气，说我从小在府中爬树逮鸟，身体明明健壮的很，怎么自来了靖王府，就日日遭殃，怕是这府里的风水不大好，嚷嚷着等过阵子天气好的时候去庙里祈福，多捐些香油钱。 我闭着眼歪在那晒太阳，心里清楚这病是自心里起的，寻常的药也不过是尽尽人事罢了。 这样过了几个月，前院忽然传来乐声，过路的下人无不一脸喜气。 「这是怎么了？」我问，小倩冷着脸，手下的茶杯砰的一声，抿着嘴半天才说：「没什么事，左不过是王爷差事做的好，宫里又有赏赐了吧！」 哦，我又躺了回去，如今靖王的差事越做越好，在朝堂的声望也渐渐高起来。 小倩出去吩咐人把院门闭了，免得我听得聒噪，却不想那下人又急匆匆的跑回来，说是来了赏赐。 这倒是稀奇，我最近一直在屋里，门都不出，比禁足还安分些，却不知道赏从何来。可小倩的脸色明显变的难看起来。 我有点莫名其妙，但很快我就明白了。 荣乐身边的老嬷嬷喜气洋洋的走进来，告诉我荣乐有孕了，太后和皇上很高兴，阖府皆有赏赐，好让大家都沾沾喜气。 她看着我的眼神满含着嘲讽和蔑视。 荣乐来找我了。 我让小倩拦着，说怕过了病气给她，就不见了，可小倩没拦住，如今她怀着孩子，身份更加金贵，她执意要做的事，别人都只有无可奈何。 她端着一锅粥来了，好像更漂亮了些，也变的沉静稳重了许多。 她把锅子放在了桌子上，又为我盛了一碗热粥。 我看了她一眼，笑道：「怎么，这才刚有喜，就迫不及待出来炫耀？」 「我知道姐姐怨我，但我没有想过要让姐姐难过。」 「不管姐姐信不信，我是喜欢姐姐的……我知道姐姐心悦那个王八蛋，所以……我从没想过要介入。」 「我……我也有心悦之人。」她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来，「可我没办法。」 她心有所属，我知道了。 我只是惊讶于，她竟会这么直白的说给我听。 我本以为她即使有点傻，也是深宫里长成的，多少都会有几分防备。我对她的敌意，很难掩饰完全，我不信她看不出来。 她一口一个姐姐，我从来都是在心里嗤笑的…… 我讨厌她。 但其实仔细想想，她有什么错呢？这件事，从一开始就没有她说不的余地，为了养育之恩，为了血脉之情，她只能点头，然后把少年时的情意深藏起来。 太后看好靖王，舍不得荣乐远嫁和亲还在其次，将荣乐嫁给靖王，紧紧的抓住将来的权力才是主要的。 我们都不过是这棋盘上的棋子。 19. 靖王奉旨出征前来看了我一次，我病的迷糊，隐约听到一声叹息，一只温热的手在我脸颊上抚了抚。 自他走后，我就频繁做梦，梦里他总是和荣乐一起离开，两个人郎情妾意。 任凭我如何在身后哭叫哀求，他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，梦里我的怨恨和绝望几乎要把我烧成灰烬。 每次我从噩梦中惊醒，都是一身冷汗。 荣乐的肚子也一天天的显怀，她也憔悴了不少。 我知道我不该怪她什么，她没什么错，可我还是忍不住，听小倩说，阿爹会领军随靖王一同出征，要我好生保重。 我想着阿爹都那般年岁了，此去又要吃许多苦楚，心里更加难过，可我什么都做不了，只能祈祷他们平安，早日凯旋。 三个月后，靖王大捷而归，皇上下旨，册封靖王为太子，荣乐为太子妃，我仍是侧妃。 太子祈福的那天晚上，整个京城张灯结彩，百姓们喜气洋洋，街上人头攒动。 我轻车简从，混在人群中，蓉蓉陪着我。 我拉着她钻进了曾经她带我去过的酒肆喝酒，我们两个人都开心不起来。 蓉蓉告诉我说，「其实有一件事，我一直没敢告诉你。」 靖王那样的出身，就算有意争储，也敌不过有外家傍身的兄弟们，而我爹兵权在握，后宫却无人支撑，阿爹瞧着眼前无人问津的皇子，做着未来国丈的春秋大梦。 他与阿爹几乎一拍即合。 「可是月影，我是真的觉得他心里有你，所以，即使我知道他刻意接近你……」 是啊，他想必也没想到我能那么好上钩。 那天及笄，宾客有序，男宾区离荷花池很远，就是怕冲撞了女孩儿们。 我摔进池子自然是意外，但他出现在那里不是。 那天就算我没掉进水池，也会有别的意外。我和他命中注定要在那天有交集，因为那是他要的，也是阿爹乐见其成的。 而荣乐，在后宫被太后宠爱着，偶尔遇见一两次不平的事儿，帮过一两个落魄的皇子公主，是寻常事，她自然早就不记得了，但生命里鲜少照进去的阳光，却值得另一个人铭心刻骨。 靖王一直都会给荣乐送一些外面女孩子喜欢的玩意儿，他无钱无势的，能给的起什么好的，荣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？ 我原来，并不早于荣乐，他初时对她不假辞色，也不过是做给人看的。 至于太后为荣乐出头，几番打压，他百般回护，情意拳拳。又有谁知道，这不是祖孙两个关起门商量好的？ 他为使我对他死心塌地，倒真是用了不少的心思。 我仰天大笑，笑出了泪花。 「蓉蓉，我真傻，真的……」 我和蓉蓉从酒肆出来，跟着人群一起去了城楼前。 百姓们跪拜在道路两侧，他牵着千娇百媚的太子妃，一步步走向最高的地方。 在灯火下闪着金光的吉祥钱从城墙上抛洒下来，像漫天星子落入凡间。 这是南国的习俗，寓意福满天下。 我隔着老远，看着他偏过头看向自己的太子妃，即使看不清他的脸，我也能想象的到，他此时应是很温柔的。 这世上，总有人能得偿所愿，可惜，不是我。 20. 荣乐有孕的时候阿爹正在营中备战，没有人告诉他靖王妃有孕的事情，他直到此时才明白过来。 阿爹怒极，「当初选他，不过是看他好拿捏，是阿爹糊涂了，常年打雁，今却被小雁儿啄瞎了眼睛！」 我知道阿爹想做什么，但荣乐也是无辜之人。 我跟阿爹说，事已至此，我只求和离。 可阿爹却说：「囡囡，你要清醒一点，将军府已经把一切都押上了，你哥哥又是那么个性子，若是你不能做皇后，那阿爹做的这一切就会毫无意义！」 「若是她无子，阿爹还能徐徐图之，可如今，她怀了子嗣，说不定就会诞下嫡皇孙，我的囡囡啊，你要如何自处？」 「东宫，再无我儿立足之地啊！囡囡，阿爹知道委屈了你，可是，开弓没有回头箭了……」 我与阿爹抱头痛哭。 我对不起荣乐。我们只能在这条路上走到黑。 从家中回宫后，我睡的更不安稳了。 我一边拦着小倩，告诉她还不到时候，一边又不忍心爹爹失望。我头一次知道了责任的重量和两难的痛楚。 爹爹让人给我递了几次话，我都犹豫不决，小倩说小姐再下不了决心，太子妃的孩子就要生出来了。 可荣乐到底出了事，她见了大红，孩子没了，大人也不一定能救回来，且就算是救回来了，身子以后也不会再有身孕了。 太子好久没有来看过我了，如今更是不可能。 荣乐命在旦夕，我前去看她，被守在殿外的侍卫拦住了。 「侧妃请回吧，殿下有令，任何人不得进去。」 我看着他，道：「便是连我都不行吗？」 「不行。」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回去了，当我怒斥小倩为什么要私自下手的时候，小倩一脸的震惊和冤枉。 我们两个面面相觑，不知道是不是阿爹等不及，另派了人。 我担心荣乐，怕阿爹下手太狠，真的伤了她的性命，那日从家里回来之前，我曾告诉阿爹，哥哥救过她一命，我不希望，哥哥救回来的姑娘，折在我们手里。 但还好，三天后，荣乐醒了过来，孩子没了，她捡回来一条命。 我悬着的心，有一半放了下来。 21. 谋害皇嗣这等大事，惹得朝野震动，天家震怒，很快小倩奉命去给荣乐安胎药里做手脚的事就被揪了出来。 证据确凿，辨无可辩。 小倩被杖毙，太子让东宫所有人都去观刑。我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嬷嬷架着看了全程。 然后被扔回了自己的院子。 阿爹被下了大狱，等候处置，去府上的兵士不小心闯错了路，从阿爹的书房中翻出了通敌的书信。 前去拿人的官员不敢擅专，将罪证呈上御前。 皇上大怒，下旨将家中男子成年者斩，未成年者流放边疆，女眷充入教坊司。 一夕之间，天翻地覆。 我也被废为庶人，但奇怪的是，并没人将我送出东宫，我仍然住在自己的院里，吃穿汤药换了个冷漠少言的宫女伺候。 我只是被关起来不能走动，但命还在。可我还不如死了，我夜不能寐，合眼便能看见家人血污满身的来找我哭诉索命。 荣乐来见我，她脸色苍白，身形瘦削，看着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的样子。 我沉默的看着她，她说姐姐，我虽然不喜欢太子，但孩子没了，我还是很难过。 「姐姐，为什么？」 我冷笑道：「太子妃殿下，你说为什么……我原本有很好的人生，有爱我的爹娘，有倾心的良人，我以为我想要的都有了，可是你来了，一切都不一样了。」 「你说为什么……谁不想当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！」 我歇斯底里的样子吓到了荣乐。 她身边的宫女忙挡在了她身前。 我说，你怕什么呢？如今我是手下败将，再无回天之力了，又能对你做什么，让你的人下去吧，我们说说话。 荣乐把人都赶了出去。 「姐姐，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……」 我冷笑，她又道：「因为我知道，若是你真想置我于死地，现在我已经无法站在这里了。」 「所以，姐姐，我只求一个真相。」 我道：「你坐下吧，刚才我不那样说，你身边的人不会放心。」 跟着荣乐的人也换了，是个生面孔，之前跟着她的嬷嬷宫女们因护卫不利被治了罪，如今伺候她的，想必是太子选的得力之人。 「我想过要害你，只是，还没来得及动手。你能站在这，不该问我。」 荣乐悚然的看着我，我道：「你是太后亲族，如今身为太子妃，日后必然入主中宫，太子焉能放心你产下嫡子……」 「用一个未出世的孩子，收了军权，免了日后心腹大患，这笔账再划算不过了。」 「太子也能对太后有个交代，真是一箭三雕的好谋算。」 我拉着荣乐的手，将一块彩玉塞进了她的手心。 她的眼睛瞬间瞪圆了，瞳孔紧缩。我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将脖颈的细绳拉出来，上面好好的拴着另一块。 「眼熟吗？」 我说，「这是另一块彩玉。」 「你那一块，是我哥哥的。」 我和我哥哥出生时，阿爹便命人寻到这两块七彩玉，象征着吉祥如意。 荣乐紧张的捏着我的手，带着颤抖的声音问我，「他……现在在哪里？」 「自然是死了。」 「覆巢之下，焉有完卵……荣乐，我了解我阿爹，他固然算不上是个好人，但他死也不会做出通敌卖国的事。我也不忍心，让哥哥救回来的人，折在我手里。」 这是我第一次在荣乐眼里看到那般强烈的恨意。 临告别，我给了她一只小瓷瓶，那是哥哥年少游历时得来的，唤做心头血。 听说是自一处山谷深处，有一种奇花，盛放时鲜艳如血，娇妍美丽，若有人去摘时，必会被花下长着锋锐的花刺刺破皮肤，见血生毒，从此一生便不能动心动情。 如非要动情，就会身心俱痛，苦不堪言，且世间无解。 哥哥觉得有趣，就随信寄来给我玩，他总是这样，能拿玄铁大刀给自己妹妹做及笄礼的人，从来就不靠谱。 只是我没想到，有一天，竟然能派上用处。 让他心爱的人送他一世断情绝爱，想想便令我愉悦。 荣乐跌跌撞撞的走了，我哈哈大笑。 下人都说，我疯了，灭门抄家这等大罪，我竟还能笑的出来。 我得不到的，太子和荣乐也应当得不到，这才公平。 22. 我为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，坐在镜前整理仪容。 太子缓缓踏了进来，瞧着我。 我装扮的很精致，唯独眉毛没画。 我从盒子里拿起眉黛，朝他递过去。 我说，「臣妾从前有个心愿，想让殿下为我画一次眉，不知殿下可愿意遂了我？」 太子到底还是接过了眉黛，仔细的为我画起了眉毛。 我闭上眼，感受他身上的香气。 他换了香料，换成了更沉稳尊贵的龙涎香，可我心下怅然，只觉得无比陌生。 太子没有画过眉，镜子里的眉毛有些扭曲，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扭曲的眉毛调整的干净利落。 我看着他，笑盈盈的，一如从前。 我说，「宫内如今没什么好东西，殿下还愿意与我再吃顿饭吗？」 太子点了点头，坐了下来。 从前桌上八菜一汤，现如今，我只有两个菜的分例，还不如得脸的宫女体面。 今天这两个菜，偏偏是太子不喜欢吃的，而我喜欢。 果然，他没有怎么动筷子，只是偶尔夹几筷子放进我碗里。 「谢殿下。」我捧着碗认真吃饭。 他喉结滚动，终究憋出了一句话，「没有什么话要跟本宫说吗？」 我摇摇头，「从前殿下忙的时候，我有很多很多话，想等着你来的时候跟你说，可你总不来，渐渐的想说什么就都忘记了。而如今看着殿下，只觉得陌生，仿佛从未认识过一样。」 「月影……」 「事到如今殿下还不愿意跟月影说句实话吗？夫妻一场，我以为总该有些坦诚。」 我想笑，他会来见我，必是听了荣乐身边人的回话。以为我怨怼荣乐，是心中还有他…… 我央他画眉，请他吃饭，是想重归于好。 他真是……我只是想确定自己还有没有痴念而已。我怕我带着这份痴念，九泉之下都没颜面再见爹娘。 我叹了一声，太子没说话。 「荣乐的宫殿被人重重把守，我和小倩却还能随心所欲的进出……如今回头看，只觉得自己愚蠢。」 「殿下，论心狠，你比我狠。」 「殿下心里爱着荣乐，却可以利用她和孩子做饵，只这一点，将军府就输的不冤。」 「旁人只会觉得殿下对我荣宠无边，我却辜负殿下大逆不道，殿下自然是宽仁厚道，日后也只会被人安慰称赞，万万不会想到殿下工于谋略，将人心玩弄在股掌之上。」 太子忽然笑了，他说，月影你同从前不一样了，你从前……想不了这么多。 我说，「人都会变的，可殿下有没有想过……如果荣乐真的没有救回来呢？」 我突然觉得无力，「殿下，你问了我，如今我也想问你一句。」窗外下起了雨，太子转过头去，看着外面的雨幕，道：「你说。」 「殿下当时对我说的话，可有一分是真的？」 「如果没有荣乐，殿下心里会不会有我。」 他站起来，叹了口气，我看见他的手攥成了拳，缩进了袖子。 「你歇着吧，不要多想，荣乐进宫去求了太后，你家的罪过，不会牵扯到你，你仍旧能好好的，如果你愿意，我们还是同从前一样。」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内，我眼前模糊一片，狠狠的将手边的杯子砸了出去。 同从前一样？真好笑。 我清清白白的来，也要干干净净的走，半分人情都不欠谁的。 雨声渐大，朦胧中，我看见爹娘在冲我招手，他们笑着，我冲他们跑了过去…… 闭眼时，我许了个愿。 我祝他，江山永固，孤独万年。 |
